十年前，我给班主任陈正心写了一封情书。
他当着我的面，把我羞辱一顿。
又把情书撕得粉碎，扔进垃圾篓。
十年后，当我做了老师。
他的儿子陈小殊，给我写了情书。
如今他站在讲台上。
我看看手表，等待着陈正心的到来。
1
陈小殊站在讲台上，含胸低头，像有一块无形的木板挂在胸前，正在等待审判。
班上的学生一会儿把目光看向我，一会儿看向他。
有胆大的在低声议论：“陈小殊也太胆大了，敢给班主任写情书，这下处罚可就大了，搞不好会被学校开除！”
“可我看老班也没有多生气啊，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任何的情绪。”
“你懂个屁，老班的怒气是潜伏的火山，一旦爆发必将毁天灭地。”
我收起轻拍掌心的戒尺，抬腕看看表，再看向门外。
时间差不多了，陈正心该来了。
想想这事情真是无巧不成书。
当年我上高三时，我给班主任陈正心写了一封情书。
没想到第二天，他当着全班人的面逼我念了那封情书。
他把情书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篓里。
我至今犹记得他喷溅到我脸上的口水。
“小小年纪，不知道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成天想什么呢，脑子里面装得是屎吗？”
“也不看看你的成绩，考个三本都难，将来进入社会，我看就是一个清洁工。”
“拿着你父母的血汗钱，你对得起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供你上学吗？”
“……”
班上同学们讥讽嘲笑的目光，如同一道道的利剑朝我投射，那一刻的耻辱使我终生难忘。
如今十年过去，我站在了三尺讲台上，给我写情书的，竟然是当初羞辱我的班主任的儿子。
2
陈正心高大的身形出现在教室门口。
他看到我时，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紧接着，他腾腾腾地走到陈小殊的面前。
陈小殊犹豫地叫了声“爸”，被陈正心一脚踹得后退。
“老子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妈的，把我的脸都给丢尽了。”
“我辛辛苦苦地把你供到高中，想要你考一个好大学，不说将来出人头地，至少生活安稳。”
“你谈个狗屁的恋爱，脑子里面装得是屎吗？”
他边骂边踹，陈小殊的身体撞倒了放在讲台上的课桌，又一个踉跄，差点儿摔下讲台。
我拉住了陈小殊，心想他骂他儿子的话与当初骂我的话如出一辙。
我挡在陈小殊的面前：“做为父亲，你就是这么教育儿子的吗？”
盛怒中的陈正心咆哮：“我管教我儿子，关你什么事。给我让开！”
我不让。
陈正心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当初你上学时，我就看出来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你这样的还当老师，是教育界的耻羞，难怪我儿子的学习成绩会这么差。”
“还有，身为老师，穿着裙子，仪容不整，师德有亏。你怎么当老师的？！”
我看着陈正心染了风霜的两鬓，隔了十年，他依然没有改变他的教育方式，没有把孩子当成一个人看。
十多年前是对我，如今是对他的儿子。
扭头我拿出湿巾，我擦去陈小殊身上的灰。
这才扭头看向陈正心。
“小殊学习成绩差，你为什么不在你身上寻找原因？还有，我穿裙子是我的自由。如果你认为不该这样穿，去教务处投诉我。”
陈正心久久地盯着我，在他的观念里，认为我还是他的学生，该怕他。
但我没有丝毫的惧意。
3
更让他生气的是，我当着他的面夸奖陈小殊：“情书写得很不错。”
这一刹那，陈正心如遭雷击。
全班的学生都石化了。
他们纷纷在想，班主任该不会接受陈小殊的爱意，对他也有意思吧。
陈正心指着我，气得全身发抖：“你，你这个师德败坏的女人，我这就去教务处告你。你等着被开除吧。”
他那张愤怒的老脸，扭曲变形，走的时候气呼呼地把门关上。
因为他的愤怒，教室门发出巨大的震动，砰地一声。
我拍拍陈小殊的肩膀：“坐回去，咱们继续上课。”
陈小殊回过神，呆头呆脑地点了下头，回到了座位上。
做为语文老师的我，神色不变，把陈小殊的情书展开。
“下面这节课，我们来学习陈小殊的这封情书。”
学生们脸上的表情更加精彩，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把情书公开，并且进行学习。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这首词是宋朝李之仪所写……”
“开篇引用诗词，同学们觉得写得好不好？”
我语气一如往常，仿佛这封情书不是写给我的，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学生们上课的积极性空前高涨，竖起了耳朵，唯恐错过我说的每个字。
等到上课结束，我把陈小殊的情书当着全班人的面折好，夹进了课本里。
“这封情书对老师来说，是一份很特别的礼物，老师会珍藏起来。”
4
刚扭头准备走出教室，看到门口站着陈正心和教务处主任许自强。
许自强鼓掌：“果然不愧是咱们学校的金牌特教，讲课都别开生面。”
陈正心眉毛凝成疙瘩，说话跟吃了火药似的：“许主任，我把你叫来，不是要你夸她的。”
他指着我疾言厉色：“我儿子给她写情书，她还说情书珍藏起来。身为一名老师，跟自己的学生不清不楚，这要是传出去，整个学校的名声就毁了。”
老头儿许自强不愠不火：“陈老师，小何只是说把情书收起，不等于说收起情书就是接受你孩子的心意。你不要把这事给搞混了。”
陈正火气更大，以致于唾沫星子飞溅。
“我看你就是偏袒何清，这是包庇！”
许自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陈老师，我提醒你一句，你是三中的老师，这里是一中。你没有权利管我们一中的事。”
看着陈正心气得肺都要炸了的样子，我心里别提有多解气了。
他冲进教室，把陈小殊揪了出来。
“我管不了一中的事，总能管我儿子的事情吧。我儿子竟然给他的班主任写情书，他学习无法专心，成绩由原来的全校第一，现在落到了班里的前十名。我要求转班。”
许自强看向我，陈小殊是我们学校的尖子生，学习成绩退步，可不是小事。
5
我拉了陈小殊的胳膊，冷冷地看了陈正心一眼：“你有问过小殊的意见吗？”
陈正心跳了起来：“我有必要问他的意见吗？他是我的儿子，我要他转班，他就必须转班。”
他拨开我的手，把陈小殊拉得差点儿跌倒。
陈小殊的眼神现出前所未有的倔强：“爸，我不转班，何老师是个好老师！”
他的语气到最后变成央求：“爸，我求你了，我不要转班。”
陈正心：“你不转班，是心里还想着何清。”
他指向我：“还有你，当初喜欢我不成，现在把心思转到了我儿子身上，还真是够龌龊卑鄙的！”
我冷笑，呵呵。
许自强插嘴：“一中就这一个火箭班，你儿子转班，可就未必能进入理想中的学府了。”
陈正心陷入犹豫，最后恨恨地看了我一眼：“一个月的时间内，我儿子的成绩要是不能重回年级第一，那你给我等着，我非得把这事情给闹大。”
他转向许自强：“许主任，你们就等着名声臭吧。”
陈小殊看着陈正心离去的方向，把头默默低下：“老师，我，对不起……”
6
我拍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么多，安心学习。”
陈小殊抬头，鼓起勇气：“老师，其实，我给你写情书，是因为……”
上课铃响了。
我冲他偏偏头：“上课了哦，先去上课吧。”
陈小殊走进教室。
我坐在办公室里备课，抬头间，看到陈小殊站在门口，想进来又不敢进来。
我冲他招招手，他这才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几位老师，见到陈小殊进来，老耿扶扶厚重的眼睛。
“这就是那个给你写情书的学生，胆子挺大的。”他打趣地看向我：“怎么我当老师时，就没人给我写情书。”
我没接老耿的话，整理好桌子上的材料：“走，我们出去说吧。”
带着陈小殊走出校园，我们坐到了一家清净的书屋里。
给他点了杯咖啡，我道：“现在可以说说你的事情了。”
陈小殊摩挲着咖啡杯：“我有一个不趁职的爸爸，他有变态的控制欲。老师，你应该注意到他说你穿裙子，是败坏师德了吧。”
关于陈正心的控制欲，我能觉察到，微微点了下头。
陈小殊接着说：“从小我爸就不允许我妈穿红色的衣服，也不允许她穿裙子，他说那是出卖皮相的女人才穿的。”
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微微皱起眉头。
看着面前眼神飘忽，体格瘦小的陈小殊，我替他感到可怜。
陈小殊将头低下：“后来我妈跟我爸离了婚，我一个人默默承受着我爸变态的控制欲。到了高三，他强制我每天吃一个生鸡蛋，强制我每天做三套模拟试卷……我实在受不了。”
“他越是控制我，我就越想摆脱他的控制。于是，我就给你写了情书。”
陈小殊鼓起勇气看我一眼。
“我原想着你会勃然大怒，然后当着全班人的面把情书撕得粉碎，再去教务处告状，进而我被学校开除。”
我接他的话：“等到开除之后，你要看看，这个把变态控制欲施加给你的老爸，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一定会被气死了，对不对？”
陈小殊点头。
我摸摸陈小殊篷乱的头发：“你以为你报复了你爸，要是当年的我，也会这么做。但你想过没有，你的人生也跟着毁了。”
陈小殊似乎没有理解我的话，喃喃低语：“我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