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岁这一年,我才知道,我其实并不是垃圾堆捡来的。
我叫我,本是陆若男。
直到7岁那年国家人口普查,我才有了户口,终于不是小朋友嘴里的“黑户”。
村支书,只识音,户籍本上随手一写,我。
爸妈也没正眼看过,因为这一年他们有了弟弟。
弟弟一出生就登记上了户口,对于这个家,我早来7年也没有丝毫分量。
只是没想到弟弟出生带来多大的欢喜,日后就多大的打击!
18岁这一年,我连我都不是了。
二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
“我,你知道吗?我听我妈说,你不是亲生的,是捡来的。”小胖吃着饼干,笑嘻嘻的说。
“真的吗?怪不得你爸妈都不给你买零食。”
“也不给你买新衣服,还去我家拿我的旧衣服呢,你身上这件就是我不要的。”
小朋友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
我胀红了脸,张了张嘴,半天也没有回上一句话。
一脸泪水,跑回了家。
一进门就撞见了刚干活回来的奶奶。
“死妮子,跑哪去了?天天就知道疯玩,吃过饭了桌子都不知道擦擦。”
我想了想,还是问了。
“奶奶,小胖说我是捡来的,不是亲生的,是真的吗?”
奶奶愣了一下,看了看哭着的我,呵斥道:“瞎说,不是亲生的,养你干嘛?”
爸妈一回来,奶奶应该就说了这个事儿。
我在院子里坐着,看见刚进屋没多久的妈妈,带着怒气冲出家门,往小胖家的方向去了。
嘴里骂骂咧咧,“看我不撕烂她的嘴,就她背后会嘀咕!”
“吴世芬,你给我滚出来,你再瞎说八道,看我今天非撕烂你的嘴。”
“你凭什么撕烂我的嘴,你疯了吗?”
“凭什么?是不是你跟你儿子胡诌,我女儿是捡来的,你这人嘴怎么这么贱呢!自己家的二亩三分地管好了吗?”
刘玉贤,也就是我的妈妈,看到吴世芬一出门,二话不说上去一把就揪住了她的头发。
我跑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
本来吴世芬是心虚的,可是揪的头发太疼,失去了理智。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生的出孩子吗你,你女儿长的像你们一家子谁啊?你赶紧给我松手!”
“我今天跟你拼了,你儿子也不是你生的!你儿子才是捡来的!”
两个人厮打起来。
邻居们都出来了,开始拉架。
闹剧终于收场。
刘玉贤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头发散乱不堪。
猩红的眼睛,转身看到微微发抖的我,气不打一处来。
“看什么看,还不给我滚回去,你这个惹事精!”
我哭了。
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哭泣,不是因为妈妈对她的态度。
而是小小的我,意识到我可能真的不是亲生的。
三
从小爸妈对我都是凶巴巴的。
家里也没有别的小孩子,我一直认为爸妈就是脾气不好。
现在我知道自己可能不是亲生的,更加小心翼翼了。
乖巧懂事。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着,我6岁这年打破了这份平静。
刚开始妈妈体乏无力,吃不下饭,以为是夏天太热,干活中暑了。
持续一个多星期,还是去了医院。
结果是天大的好消息,刘玉贤怀孕了!
爸妈都乐疯了,奶奶赶紧带着一家去祖坟烧纸报喜。
“看来,老祖宗没错,讨个孩子真的会带来子女运呢!”
“我们我,沾着福气来我们家的呢!”奶奶摸了摸我的头,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
巨大的欢喜,也无人顾及去掩盖那个谎言了。
彻底落实,我不是亲生的。
有一天,趁着奶奶心情好,我壮着胆子闲聊,“奶奶,我是讨来的,那我的那个爸妈是哪里的呢?”
现在也不是秘密了,奶奶笑着说:“你这小妮,还想见见亲爸妈啊,他们都给你扔垃圾堆了,要不是我捡回来,你现在都在狼肚子里呢!你要回去,再被扔了,我可不去捡了啊。”
我吓得只打颤,不要回去那个家!
四
弟弟出生了,那年我7岁。
也有了户口,我现在终于可以去上学了。
“等家宝会走了,我再去上学吧,早一年晚一年又没有什么影响。”
“行吧,这样也好,可以给你搭把手照顾家宝。”
我偷偷听见爸妈的谈话,期待上学的心落到谷底。
我羡慕背着书包的小伙伴好久了。
“我,你弟弟这裤子拉上屎了,快去洗一下,等下干了不好洗。”
“我,快去冲奶!”
“我,弟弟脸上这道疤咋回事,让你看着点别等他的手乱划拉,你干嘛去了!”
“我,给弟弟扶好了,刚学着走路呢!”
“我……”
“我……”
……
自从有了弟弟,我很少有时间出去玩了,几乎眼睛都不能离开弟弟。
就这也少不了无缘无故的怒骂。
有了弟弟,我才知道,爸妈不是脾气不好,他们会关心,很温柔,有耐心。
只是不给她而已。
终于弟弟迈出了第一步,学会走路了。
我更忙了,需要更多的精力看护弟弟,磕了碰了,就不是骂我那么简单了,现在是经常体会挨揍的滋味。
由被骂到被打,我更是恐惧害怕。
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之前并不怎么疼爱我的奶奶,有时候都会看不下去。
“行了,不要动不动拿我撒气了,她又不是故意的。”
“白养着啊,也就帮忙看下弟弟,你看看她那样,跟欠她钱似的。”
刘玉贤看着我,白了一眼,转身进屋的时候还忍不住嘟囔一句。
“能不能找到她亲爹妈呀,现在都有家宝了,还养着她干嘛!”
我想到奶奶之前说的,一下扑到奶奶怀里,压根不敢哭出声,使劲掐着自己手掌心,极力压抑自己。
满脸泪水,但没有哭声。
“奶奶,不要给我送去喂狼,我会更乖,更听话的!”
应该我当时的样子太可怜,在奶奶心头轻轻扎了一下。
终究是奶奶抱回来的,就算养只阿猫阿狗也有点感情了。
“我,不会的,还有奶奶呢!”
五
我8岁那年,奶奶说下半年要送我去上学了。
刘世芬打听到幼儿园不算九年义务教育,学费加餐费也是一笔钱。
而且我的同龄人都要上小学了。
刘世芬去学校找校长谈判,主要目的是想直接跨过幼儿园阶段,上小学。
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容不得学校劝说。
本就是义务教育阶段,校方也无法真的拒绝入学的。
就这样,我进入学门第一天,就出名了。
没读过幼儿园,彪悍的妈妈,在小朋友眼里,多么的另类。
我被孤立了。
不过,我习惯了,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每天放学回家,第一时间都是照顾弟弟,干家务,生怕惹到爸妈不开心,上不了学了。
经过一学期的适应,期末考试,我得了第一名。
开心极了,回家路上蹦蹦跳跳,嘴角都带着笑。
“爸妈,我这次考试第一名,这是奖状。”
爸妈拿着零食逗弟弟笑。
“第一名?给钱吗?快把厨房的菜端来,赶紧吃饭。”妈妈都没回头看一眼奖状。
“还有啊,这零食是爸爸这次进城专门买给弟弟的,小孩子吃的,你可千万别偷吃,逮住了打死你!”
那一刻我的心被凉水浸泡,慢慢再结冰。
原来啊,考第一名也不行,也得不到爸妈一个笑啊,那真的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可还是希望爸妈能看多自己一眼。
饭后,奶奶看到奖状,还是很开心的。
“我,你这脑子挺灵活,不像你爸妈,字都不认识多少。”
“来,到奶奶屋里。”
奶奶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了一颗棒棒糖,打开包装,浅粉色,看着真好看。
“快吃吧,草莓味的。”
草莓味原来是这样的,真甜!
六
时间很快的,但对于我来说,成长又是格外的漫长。
跌跌撞撞已经17岁了。
弟弟11岁,读小学。
小孩子是最会看脸色,且欺软怕硬的。
加上爸妈的娇惯,陆家宝的恶习早就暴露无遗。
撒谎,懒惰,不学无术。
“我钱包里的两百块钱,你俩谁看见了?”刘玉贤钱包翻的底儿掉,也没找到。
“妈,我可没看见,我还是小学生呢,花不了那么多钱。”
然后眼神狡黠地看着我。
刘玉贤冲过去,猛推一把我的肩头,导致我的作业本被笔尖重重地划开一道。
“现在还学会偷钱了?死妮子,把钱拿出来!”
我回头看了眼陆家宝,再对着刘玉贤。
“我没拿!”
“你说没拿就没拿啊,我昨天还看见你买了好几本新书呢,哪来的钱?”
看来陆家宝是要彻底甩锅给她了。
我上个月参加了本市作文大赛,一等奖,奖金一千元。
我偷偷藏起来,想买点学习资料,不用每次乞求爸妈半天还可能得不到。
此刻,我百口莫辩。
“真的不是我拿的,你怎么不问问陆家宝,他这几天放学回家都很晚。”
刘玉贤见状,直接拿着扫帚就狠狠的打在我身上。
“不仅偷钱,还诬赖你弟弟,我看你是皮痒了。”
一下下打在我身上,她瞪着陆家宝,他心虚的转过头去。
打到最后我也没承认,刘玉贤罚我不许吃饭。
从小到大,陆家宝故意害我被打不计其数。
5岁看动画片着迷了,尿裤子,“妈,陆若兰总吓我,害我尿裤子了。”
6岁刚上学就欺负同学,打不过让我去打,我拒绝了,“妈,我今天在学校被欺负,陆若兰眼睁睁看着都不管我!”
7岁不帮他写作业,“妈,陆若兰笑话我做题慢!我不写了!”
8岁上树掏鸟蛋,摔下来,“妈,陆若兰骗我爬树摘果子给她吃,害我摔下来了!”
9岁把爸妈重金给他买的玉坠搞丢了,“妈,陆若兰把我玉坠扔河里了!”
……
数不清栽赃,打不死的我。
不管多离谱,爸妈永远都是相信陆家宝。
七
18岁这一年,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爸爸失业,那段时间刘玉贤火气更大。
当然这股火只烧给了我,遍体鳞伤。
甚至我的呼吸都有错。
爸爸没找到稳定工作之前,只得四处打临工。建筑工地,货运公司,物流站,哪里有零活就去哪里干。
“要不让若兰下学吧,今年都18岁了,可以打工了。”刘玉贤给丈夫揉着肩说。
“晚上回来问问她,听隔壁燕子说在市里工厂上班一个月也好几千呢!”
我今年高三,马上高考,学校上完晚自习到家都很晚了。
我一进门,奶奶对我招招手,拿出两个煮熟的鸡蛋。
“学习费脑子,吃俩鸡蛋补补。”
我笑着说,“不辛苦,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努力考个好大学!”
我准备进卧室,继续加班加点的学习。
“若兰,过来,爸妈跟你商量个事。”妈妈招手示意。
一进屋里,爸妈一脸严肃。
刘玉贤咳嗽一声,“你爸这不是失业了,天天打零工辛苦不说还赚不到钱,现在你也大了,听隔壁燕子说,市里工厂还招女工,我今天专门让她留给名额给你…”
“妈,什么意思?是要我退学去工厂打工吗?你知道我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吗?”
我尽力克制颤抖的嗓音。
“我知道啊,高考完以后还不是要打工,还不如提前打工赚点钱,家里现在供不起两个学生…”
“砰”地一声,奶奶推开房门。
“你们这是当爸妈的说的话?孩子还有几个月高考,若兰成绩那么好,你让她退学?上高中学校都免去了学费,你们供啥了?”奶奶瞪着他们。
八
“吃喝拉撒不要钱啊,养这么大总归要给家里做点贡献吧!”
“以后我管她吃喝,当初我就不该给你们两口子讨孩子,造孽啊!”
奶奶拉着我去了她房间。
“不怕,还有奶奶呢!”
妈妈打我骂她,我没哭。
让我退学,我没哭。
可奶奶的这句话,让此刻的我再也压制不住,大大的哭出声来。
这就是爱吗?
我不知道,只是一直迷失在漆黑阴冷的森林里,突然有一点亮,伸出一双手,拉住了我,让我有了温暖。
“不哭了,奶奶有钱养你吃喝的。当初要不是我想不开,或许你现在有个好爸妈,也不用受这些罪。”
“奶奶,当初要不是你,我不就被狼吃了吗?”
小时候的笑话,现在说出来祖孙俩一下笑起来了。
“放心学习吧,奶奶给你大学学费都留好了。”
我这一夜,睡的很沉,好久没睡的这么香了。
接下来,爸妈真的再没给过我一分钱生活费,见到我也是眼斜鼻哼。
不过,我习惯了,我现在唯一的期待就是高考,上了大学就可以摆脱了。
九
高考结束,等待成绩下来。
我找了个暑假工兼职,能赚一点是一点吧。
这天正在奶茶店打工,碰到小胖。
“你还在这打工呢,我刚看到120从你家走,好像是你奶奶不行了。”
“你骗人,我早上出门奶奶还好好的。”
“我骗你干嘛,我亲眼看到的,爱信不信!”
我疯了一样往医院跑。
门口碰见陆家宝。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叉着腰,大口的喘着气。
“来得及,奶奶现在在病房呢,快去吧!”
打开病房门,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奶奶。
额头有点擦伤,不过看起来状态还不错,我长松一口气,心从嗓子眼落到肚子里了。
“你这孩子,跑着来的吧,一头汗,快过来!”奶奶招手,语气还是有点有气无力。
爸妈看到我,跟避瘟神一样,直接出门了。
“奶奶,你咋回事?怎么来医院了?”
“老了,真是老了,一不留神在卫生间摔倒了,就磕了下头,就起不来,睡着了。”
“还好,你爸今天下午没活,打了120,不然你现在可见不到奶奶了。”
我一下子哭了,“瞎说,等我考上大学,还要给你买好吃的,还要带你去大城市看看呢!”
奶奶笑了。
十
“若兰,奶奶跟你说个事儿,你可一定不要怪我,奶奶这辈子没文化,就想图个儿孙满堂,家庭和美。”
奶奶看着我,满眼的愧疚。
憋了好久,终于还是说了。
“你其实不是捡来的。”
“你9岁那年,你吴奶来告诉我,也就是讨你给我的那个奶奶,你亲生爸妈这么多年一直在寻你。”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不是你亲爸妈嫌弃你是女孩不要你,而是吴奶的朋友趁你妈妈不注意偷走了你,卖给你吴奶,又转卖给了我。”
“因为你是女孩,那时候买你才要了500块。”
我消化着奶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久久接不上一句话。
“我是犹豫过,要不要给你送回去,那时候你多乖,我已经把你当亲孙女一样喜欢了。”
“不过,还是找了你爸妈商量一下,你爸说不行,不能送回去,他听别人说买小孩是犯法的,万一你爸妈报警了,要坐牢的!”
怪不得后来爸妈只管打骂,再也没说过给我送回去。
“我一个老太婆,懂什么法,吓都吓得不得了。再也不敢提这事了。”
“后来你吴奶去世了,这事也就没人知道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现在你长大了,我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你。”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只希望万一有那个可能,你能找到亲爸妈,以后也算有个依靠。”
“奶奶最后求你一件事,万一找到了亲爸妈,你看在奶奶疼你一场,饶了你爸妈,不要让他们坐牢就好了。”
“奶奶也就能闭眼了!”
奶奶似乎花光了所有力气,一字一句的讲清楚了整个故事。
也是我的人生。
说完这些话,奶奶应该是真的累了,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