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我很热爱教育，但心很苦！”——如此“精细化管理”适合学校吗？

原创 李镇西1 镇西茶馆 2024-06-03 19:55 四川

我曾写过文章，从教师的角度谈了在环境无法改变的情况下，如何获得职业幸福？这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作为教育行政部门的领导和学校管理者，却不能把教师的职业幸福仅仅寄托于他们自己的“情怀”，而应该通过改进自己的管理，主动积极地帮老师们解决他们的困难，尽可能让他们工作得愉快。这也是很重要的，甚至更重要。

本文是有感于一位老师的朋友圈和她的郁闷而写。本来，倡导全社会“尊师重教”是应该的，可我认为即使在学校内部，“尊师重教”也做得远远不够。尤其是对学校管理者来说，“重教”必须首先体现于“尊师”。所以，呼唤学校管理的科学化和人性化，让老师们心情舒畅地工作，可能更有意义。

一

朋友圈有一位朋友晒了一张教师考勤的截图。截图显示：这位老师那天早晨是“07:26:08到校”，晚上是“18:45:55离校”。截图中有这位老师的头像，这显然是通过现代信息技术，以人脸识别的方式自动记录教师到校和离校的时间，精确到了秒。

我当时不假思索地评论道：“这是把老师当犯人管！”

我知道，我这位朋友是非常优秀因而在工作中很自律自觉的老师。如此管理对她这样的老师实在是太不尊重了！

稍微冷静后，我觉得自己的即兴评论有些情绪化。我也当过校长，深知管理的难处，学校这样做只是为了把考勤制度落到实处，毕竟确有一些老师的工作态度堪忧，严肃工作纪律也是为每一个学生和信任学校的家长负责。

但严肃工作纪律是不是就一定要采取这种冷冰冰的方式呢？严格管理与尊重教师真的是水火不容的吗？

在一些学校，甚至连教师办公室都安装了摄像头，便于随时监控教师的一言一行。如果说，在作为公共区域的教室里安装摄像头还有一定的合理性的话，那么，作为半私人空间的教师办公室安装摄像头则不但没有必要，而且根本就不应该。想想吧，如果刚刚上了几节课的教师在办公室伸个懒腰甚至打个盹，或者吃点零食，再或者利用办公室有限的空间简单健健身……这些都被校长监控并视为“违纪”而予以处罚，这样的管理也太冷酷了。

二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学校不是家里，教师在上班时间内的职业行为就应该接受监督，这是理所当然的。”是吗？那么校长、局长的办公室是不是也应该安装摄像头？再推而广之，国家各级公务员的办公室是不是也应该安装摄像头，以接受监督？

随着现代科技特别是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管理有了越来越多的“科学”手段。但在越来越“科学”的管理下，人味儿却越来越淡了。

估计有人又会反驳我：“讲人味儿就别谈管理，管理就是讲规则，讲服从，讲效率。只有铁的纪律才会产生战斗力，才会取得胜利或创造业绩。比如军队，比如企业。”

呵呵，这种思路——恕我直言，正是多年来一些学校管理者的问题所在。

一个学校有几十上百教师，当然需要管理，但注意——学校不是军营，教师不是士兵；学校不是工厂，教师不是员工。

而把学校当作企业进行“精细化管理”，据说是一些校长的“管理创新”，现在颇为流行。类似于人脸识别打考勤、办公室安装摄像头之类的做法，都是学校精细化管理的具体措施。

的确有些校长（不好意思，我知道这篇文章会得罪人）喜欢引进所谓“现代管理”的理念和制度，尤其对所谓“精细化管理”津津乐道，自以为把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但学校之所以不同于企业的灵魂——每一个人（毫无例外地是每一个人）的精神自由和创造活力却荡然无存。

三

我这里不打算详细分析评价“精细化管理”的理论，但我想简单谈谈我对“精细化管理”的理解。这是源于发达国家（日本20世纪50年代）的一种企业管理理念，它讲求落实管理责任，将管理责任具体化、明确化，它要求每一个管理者都要到位、尽职。它的精髓就在于：企业需要把握好产品质量精品的特性、处理好质量与零缺陷之间的关系，建立确保质量精品形成的体系为企业形成核心竞争力和创建品牌奠定基础。精细管理的本质意义就在于它是一种对战略和目标进行分解、细化和落实的过程，是让企业的战略规划能有效贯彻到每个环节并发挥作用的过程，同时也是提升企业整体执行能力的一个重要途径。

精细化管理的所有指向都是企业的产品质量，即精品，目标就是创造品牌，以形成市场竞争力并最大份额地占有市场。它的对象是“物”而不是人——即使是员工，在精细化管理中也成了一个特定岗位或生产流水线上被物化了的人。对于任何一个面对市场竞争的企业来说，这当然是必须的。

四

然而，学校是什么？学校的产品是什么？把这两个问题想通了，我们就不难得出结论：将精细化管理的理念和制度用于充满活生生的人的（师生）气息的学校，是不合适的。

比如，精细化管理追求“零缺陷”，而零缺陷理论核心是：“第一次就把事情做对”。这对制造业来说无疑是对的，但教育不是制造业，学校就是成长的地方，无论是孩子，还是教师，恰恰都是在一次次“试错”的过程中不断走向成熟。对教师提出“第一次就把事情做对”，何等的荒唐！

又比如，精细化管理讲究“对战略和目标进行分解、细化和落实”，而教育面对人的心灵，是一个很复杂细腻的过程，远不是企业出精品那么容易被“量化”。教育战略、教学目标不可能像企业运作那样可以进行“分解、细化和落实”，除非搞形式主义，甚至弄虚作假！学校有学校的属性，教育有教育的特点，简单地将其“精细化管理”的唯一好处，就是管理者省事，但这离真正的教育已经十万八千里了！

学校当然也要讲质量，但这里的质量不同于企业那种能够立竿见影、吹糠见米的产品质量，学校的教育质量，既包括能够“量化”的升学率，还包括难以简单量化的人的综合素养的提升率，更包括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才能呈现出来的“成人率”和“成才率”！

五

把学生当做可以根据设计者的想法和“创意”而随心所欲“塑造”的物，而不是活生生的、有细腻而丰富精神世界的人，这是当今教育最可怕的弊端。因为是“物”，自然可以像对待工厂生产流水线上的产品，于是程序化、规范化、标准化的“精细管理”不就是很自然的吗？

根据同样的思维和逻辑，教师也就不是所谓“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个说法当然是不够准确的，但至少这个比喻至少说明教师是和灵魂打交道的，这是没错的），而是根据产品规格、质量标准而进行熟练操作的工人，因此，教育也就成了“制造业”，那么作为“企业家”的校长，对手下的“产业工人”（教师）进行“精细化”的管理，不就是顺理成章，很自然也很“正常”的吗？

在工厂在车间，为了保证产品质量和品牌声誉，一个半成品如果有了缺陷或哪怕只是瑕疵，会立即被淘汰，扔进垃圾堆；但在学校在教室，一个孩子犯了错误或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缺点，教师能够将其抛弃吗？——很遗憾，在应试教育背景下，一些学校对“差生”正是这样的做的。

对教育来说，如果一定要说“精细”，那应该是面对儿童心灵的战战兢兢的敬畏和小心翼翼的细腻，而不是对人——校长对教师，教师对学生——外在行为简单粗暴的“精细化”控制！

六

应该说，教育的特点——其实就是人的特点，对影响孩子一生的教师提出了远远高于企业员工素质的要求，对这样极端重要的团队当然需要严格管理，但这里的“严格管理”不是简单地用刷脸考勤、办公室监控等方式进行外在的行为控制，而是一方面重在精神管理——教育理想的铸造、教学技能的增强、育人艺术的提升，职业幸福的体验……另一方面，应针对知识分子的特点实施富有弹性的管理，让自觉的教师感觉不到规则的存在，而让不自觉的教师无处不感到规则的约束。

不要说我在“纸上谈兵”，不要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就在中国，我们已经有不少校长在这方面颇有创新，做得很好。

当然，所谓“颇有创新”“做得很好”，并不意味着要一窝蜂地照搬某个学校的管理模式。我认为，没有也不应该存在某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学校管理公式”。小学、初中、高中、新学校、老学校、城市学校、农村学校、公办学校、私立学校、普通学校、特殊学校……不同类型的学校，各自都应该有符合自己学校特点的管理方式。但无论怎样管理，必须把教师当知识分子，而不是企业员工。管理的最大效果，是绝大多数老师都心情舒畅，工作愉快，行为自律，精神自由……而不是相反。

并非什么都得“与时俱进”。在没有人脸识别和电子监控的时代，许多学校一样管理得很棒。我工作过的几所学校，当时没有说什么“精细化管理”，可无论是乐山一中、成都玉林中学，还是成都石室中学、盐道街外语学校，照样办成了名校。按说进入21世纪的校长应该更有智慧，更有人文情怀，可有的校长怎么就那么迷信来自企业的“精细化管理”，并将管理寄托于“高科技”呢？

须知——高科技是一把双刃剑，它可能成为教育改革的助手，也可能成为学校“苛政”的帮凶。

七

这位在朋友圈晒“刷脸考勤”照片的老师对我说：“李老师，我很热爱的教育，但我的心很苦！”

听了我心里也很苦，因为我知道，像她这样的老师不是个别，而是很多。

应该警惕啊，为了“精准考勤”而用机器刷老师的脸，最终可能会刷冷老师对教育的激情，甚至刷掉他们对教育的一颗热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