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

经理很惊讶，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怎么敢的啊？’

“对，我要辞职。”我重复了一遍。

经理看我表情不似作伪，他终于有些紧张了。

作为分公司的唯一一名人类，经理承担着所有的管理工作。

他手下每有一名仿生人辞职，都意味着总公司对他的管理能力评级会有所下降。

经理又摆出了谈心的姿态：

“你……你最近是‘同理心’吸多了么？还是说‘懒惰’吸多了？关于辞职事项我希望你慎重考虑。我之前就和你说过，只有我们公司会无偿给员工提供满额的‘情感原液’，一旦辞职，你很有可能会沦落为没有情感的贫穷仿生人……”

我耸耸肩，说道：

“无所谓，也许我辞职后可以去城郊外抓捕野生人类，抽他们的情感低价卖出。”

经理脸色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拍桌子，呵斥道：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人类不是动物，不要用‘野生’来形容！！”

随后，他站起来，一只手撑在办公桌上，用另一只手戳着我的胸口，唾沫横飞道：

“自然生育是一件神圣且悠久的传统，城郊外的人能够选择自然生育，意味着他们是通过政府评级的多样化基因携带者……我不管你那些低劣的、愚蠢的、没有感情的狐朋狗友怎么夸口跟你保证货源稳定，但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如果有仿生人敢动这笔宝贵的国家财富，迎接他们的只会是死亡！”

最后，他狠狠的一拍桌子，像是下结论一般说道：

“没有人能跟我们公司抢生意，没有人！”

“贝宁街7号的老杰克就敢。”我说。

经理冷笑道：“今早他的脑袋就已经送到机械回收站去了，程序员在他的Ghost里清除了36PB的黄色废料。”

随后，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

“这些都无关紧要，你说你要辞职，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是薪资问题，还是工作调度的问题？”

我摇摇头，说道：“都不是。”

“那因为什么？”

“因为我领养了一条狗，”我实话实说，“公司规定员工不许养宠物。”

“见鬼，你哪来的狗？我都买不起，凭什么你能有一条？”经理很不爽。

“捡的野生的……”

我话说一半，又想起经理很避讳这个词，就改口道：

“是多样化基因携带犬通过神圣且悠久的自然生育方式，诞生的一条小狗。是我在打爆13区‘仇恨贩子’首领的脑袋后，从他那得来的战利品。”

经理扶额，“对动物不能这么形容……算了。要不这样，我假装不知道你养狗了，只要你不说，我也不举报，就等于你没养，这样一来你就可以照常工作……”

听到这，我忍不住打断道：“这样我就没有时间陪他了。”

“sorry，你说什么？”

经理再一次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辞职的主要原因是，工作让我没有时间陪他。”我说道。

“啊？这是什么鬼理由？”

经理快崩溃了，“我听过千奇百怪的辞职理由：要去当玩偶的、要尝试自己生孩子的、要追求宗教信仰的……说实话，你辞职理由奇葩程度能排进前top5。你又不是没有朋友，你寂寞了也可以去谈谈恋爱，为什么要把宝贵的时间和情感浪费在一条狗身上？那是富人的消遣！”

我想不出理由来反驳他，只能说道：“我乐意。”

经理终于被我激怒了，他一边嘟囔着‘行、算你狠、你有种’，一边在辞职书上签了字，批准我解除职务。

“滚吧！”

经理冷然道：“等你情感消耗殆尽，口袋里又没有一分钱的时候，你养的那条狗就会被你做成一锅狗肉火锅。”

我没有反驳，默默的在离职协议上签了字，走出了公司大门。

从今天起，我又成为了一名自由人。

辞职之后，我将家里一楼的小仓库改成了一个小回收站门面。

原本小仓库是我的车库，但车是公司财产，我辞职后，公司就派人把车回收了。

小回收站招牌上写着的是：

‘回收残留情感’、‘回收二手情感’……

‘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表面上是做回收生意的，但我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这个小回收站就是我的第一个走私窝点。

这年头，走私‘爱情’还是挺赚钱的。

干了这么多年的情感销售员，我自己也有不少赚钱的野路子。

正当我裹着棉袄，做着财富自由的美梦时，第一位顾客上门了。

来者是一个小女孩，七八岁出头。

她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坐在轮椅上，逆着凌冽的寒风，用一只手吃力地推着轮子，轮椅吱呀吱呀的停在了小回收站门前。

我注意到她另一条胳膊已经断了，双腿也被截肢，唯一一只健全的手上，满是皲裂的冻疮和老茧。

“你这里回收痛苦么？”她问道。

蚊子腿也是肉，我点了点头，说道：“收的，但我要先验货。”

闻言，女孩弹出了后脑勺的端口，显然她也是仿生人。

我接入端口后，检查了一下她大脑中的情感余量，不满道：

“你这量也太少了吧？这我收了怎么卖啊？总不能就让人喝一口吧？”

“呃，不好意思……那我去问问别人吧。”

女孩有些失望，她默默关闭了端口，吃力的扭着轮子，准备离开。

我看着她瘦弱娇小的背影，没来由的感觉她像一株野草，狂风呼啸，而她就在风里扎根摇摆。

我那该死的同理心又开始作祟了，天知道这玩意每年得让我亏损多少钱。

我忍不住喊道：“等一下！”

女孩惊讶的转过头，我摸了摸鼻子，说道：“我还没验完呢。”

“谢谢。”

她露出了笑容，纯净的双眼如同一汪春泉。

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很可爱，是大众审美意义上的那种很标准的可爱。

我对她很有好感，心想她应该是一个很坚强乖巧的孩子。

但是，在品尝完她的‘痛苦’后，我大脑感到一阵眩晕，高浓度的情感让我电子脑差点过载。

这份‘痛苦’是被反复淬炼过的情感，只有一个仿生人长期处于痛苦之中，才能让这份情感变得更加凝炼。

她的痛苦已经凝炼得接近悲伤，这可是上好的电子违禁品，就算量少，也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我咳嗽了两声，逐渐缓过神来，此刻女孩在我心里已经是大金主的地位了。

“咳咳……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安南乔。”

女孩仰头看着我，神情有些忐忑，她估计很想知道这份痛苦能不能卖出去。

我正色道：“好的，安南乔小姐，现在你是本店的头号供货商了，以后如果还有这种品质的痛苦，你有多少，我就收多少。”

听到这个好消息后，她露出了笑容。

但我知道，她并不开心。

因为我刚刚在检查她的情感余量时，发现她的大脑里只有‘痛苦’、‘恐惧’和‘爱’三种情感。

哪怕是天大的好事降临在她身上，她也不会感受到丝毫快乐。

“在收购之前呢，我需要知道这份痛苦的来源。”

我搬了把椅子，打开了大脑录制开关，坐在了她的面前，“有故事的产品都更加好卖，你懂我意思不？就类似……类似21世纪的钻石。”

安南乔懵懂的点了点头，她的手指不安的扣着轮椅上的泥点，说道：“我……我不知道从哪说起。”

“那就从头说起，所有令你感到痛苦的事情，都可以说出来。事后我会对录像进行剪辑，把精彩的部分剪出来。”

说完，我就对她发起了记忆共享，这是仿生人的交流方式，通过数据直接将记忆传输给对方。

安南乔没有立即接受，她有些犹豫不决。

将内心的隐秘暴露给外人看，她对此心怀恐惧。

为了缓解她紧张的情绪，我找话题和她聊天。

很快我发现她是一个敏感内向的孩子，在聊到关于情感买卖的话题时，她用疑惑且悲伤的眼睛，问了我一个很天真的问题：

“人类的情感为什么会那么昂贵呢？”

我没有回答，不动声色的岔开了话题。

籁籁摇着小尾巴跑了过来，他汪汪叫着，好奇的看着安南乔。

籁籁是我的小狗，他才三个星期大，叫起来奶声奶气的，我把他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小女孩对这种可爱的小动物没有抵抗力，她小心翼翼的问：“我能不能摸一下？”

“可以呀，别客气。”我点了点头，把籁籁放在了她的怀里。

安南乔一时间有些无措，她胆怯的摸了一下，籁籁身上那纯白的毛发顿时多了一道灰色的掌印。

她涨红了脸，连忙用手去擦，结果越擦越脏。她紧张得快哭出来。

“没事没事，”我连忙安慰道：“他平常就爱在地上打滚的……”

像是为了证明我所言非虚，籁籁一扭屁股，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摇摇尾巴东嗅嗅西闻闻，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灰球。

我再次把籁籁抱起来，放在安南乔怀里，她终于不紧张了，用唯一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籁籁。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安南乔身上那浓郁的痛苦气质消散了。

她眉眼舒展，嘴角上扬，这一刻她的电子脑似乎真的感受到了名为快乐的幻觉。

“你的小狗很可爱，摸他的时候，会让我想到以前陪伴过我的一只小猫。”

她笑着说道。

下一刻，她通过了记忆共享，数据潮水般涌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我眼中用上帝视角还原。

……

……

一年前。

城郊外，废弃垃圾站内。

赵安庆打开电子烟，猛吸一口，咳嗽了两声。

他抽烟没瘾，只是遇到烦心事就会抽两根。

棚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靠在铁门边上，眼睛盯着臭水沟里篮球那么大的蝈蝈。

蝈蝈越叫越欢，惨叫声越来越弱，从哭泣到求饶，最终了无声息。他耳根清净了，但心里却更烦。

铁门被拉开，中年男人走出来。他身材魁梧，穿着背心，出了一身臭汗，手上拎着一根带血的钢管。

看到赵安庆在抽烟，他招了招手，赵安庆连忙递烟。

“咳咳……什么玩意？”男人把烟丢回去。

“老大，是多巴胺。”

男人咕哝了一句脏话，把钢管丢了，在赵安庆身上揩手。

“每天赚的也不少啊，干嘛搞这么磕碜？”男人扯了扯赵安庆身上满是油污的破外套，“就你矫情，兄弟们哪个不是自己动手的？”

“我晕血，您多担待……”

男人哼了一声，从钱包掏出三张纸钞，塞到赵安庆手上，“拿去，给娃娃买点补品。”

“这……这使不得。”

“拿着吧，你他妈饭都快吃不上了，跟老子矫情什么？要我说，这操蛋的医院就是在吸你的血，你女儿的病好不了了，多想想自个以后的生活吧！”

赵安庆支吾几声，没有反驳。

钱收下了，男人也走了，他大口大口的抽烟，棚子里隐约传出哀鸣：

“爸爸……爸爸我怕……”

赵安庆关掉电子烟，推门而入。

棚子里臭气熏天，这原是一间废弃仓库，年久失修，电路接触不良，灯泡总是闪烁。

安南乔被绑在铁床上，双腿已经断了，摇摇晃晃的，像是挂在树上的果子，随时可能连皮带肉掉下来。

“乔乔不哭，不哭，”赵安庆给她擦眼泪，“忍一忍，以后你就能赚钱了！等你赚到很多钱，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安南乔已经没力气哭了，她感觉眼前有黑色的噪点，世界天旋地转。

她很饿，想吃热腾腾的饺子。

在培育中心，过年的时候她就能吃上饺子，但量很少，大家都不够吃。

只有安南乔能吃饱，因为好朋友江尚舟把他的那份给安南乔吃了。

明明大家平时都是好朋友，但吃饺子的时候，其它人总会盯着安南乔的碗，就像狼崽子一样。

安南乔出生的第一天起，就拥有满额的情感，这是国家的法律规定：

新生的仿生人能‘贷款’获得满额情感，并且他们需要在成年之后慢慢偿还这笔高额贷款。

因此，安南乔得以像个健全人类一样，感受这冰冷又糟糕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