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衡相遇的那年，我是四处躲藏，被屠杀满门的温氏遗孤。

寒风瑟瑟，萧衡的马车停在巷子口，穿着镶金玄纹靴的少年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他不嫌弃我脏兮兮，还为我披上了他的外袍。

【馒头不好吃，你可愿意跟我走？】萧衡蹲下来，明眸皓齿。

【跟你走，有鸡腿吃吗？】

【当然有，你叫什么名字？】

【阿凉，我叫阿凉。】

萧衡笑了，牵起我的手，将我带上了马车。

那时萧衡只是众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生母早逝，在朝廷中又没背景，但他却有一颗周济百姓，心怀天下的心。

圣上糊涂，温氏上下被他听信谗言而灭门，我陪在萧衡身边五年，跟随他出生入死，见过世态炎凉，勾心斗角，萧衡却难能可贵，始终保持初心。

也就是那时，我下定决心，扶持萧衡登上王位。

自此，我成为萧衡身边的死侍，夺权一路的险恶，只有我和萧衡知道，我多次差点为他丧命。

【阿凉，待我登基，皇后只能是你，我绝不负你。】在王府时，萧衡常把这句话挂在耳边。

我有多信任萧衡，命都可以给他，只盼着他为皇帝后，能还温氏清白。

当我终于等来这一天时，萧衡却转身迎娶了相府嫡女，沈芙蓉。

我被安居在重华殿，大婚前，萧衡过来了。

他眼里有些许歉意，执起我的手，说：【阿凉，我刚登基，朝廷势力不稳，我必须先娶相府嫡女稳固朝纲，待我坐稳皇位，一定把属于你的还给你，相信我。】

以往这么多年，萧衡就是这么骗我的。

我不动声色抽出手，低头谦卑道：【皇上，臣妾无权无势，难当皇后大任，听皇上安排便是。】

【阿凉，还是你最深得我心。】

许是注意到我脸色不对，萧衡赶忙再给我一颗甜枣：【阿凉，朕赐你封号婉，为婉妃，四妃之首，你性子太强势，朕希望你在宫中端庄柔顺，恭敬淑德。】

我笑了。

端庄柔顺，恭敬淑德，这短短八个字，就困住了我的一生。

萧衡拍了拍我的手，他走了，迫不及待洞房花烛去了。

我突然就想起，还在王府时，萧衡在院子里看我舞剑，经常说：【阿凉，我最喜欢看你盛气凌人的模样，天不怕地不怕，实为女中豪杰。】

原来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谁都会变。

侍女漪紫看不下去，过来安慰我，【娘娘，皇上也是迫不得已，他心里还是有您的。】

漪紫是我从前从战场救下的，一直忠心于我。

我望着四四方方的天，藏在袖口的手渐渐收成拳，说：【只要踏进这皇宫，想活下去，不争也得争，萧衡心里有没有我没关系，我只想活下去，为温氏翻案。】

大婚之后，萧衡派人送来了许多奇珍异宝，但我并不稀罕这些。

倒是院子里被种满了荷花，这个天气荷花不常见，这都是萧衡的主意，枉他还惦记着我所钟爱的。

漪紫为我披上外衣，【娘娘，早起天凉，还是小心些。】

我看着满院盛开的荷花，不求别的，只盼萧衡还记得我所托，彻查温氏，如今他是一国之君，想来这件事也不会困难。

该去给皇后请安了，听说萧衡为了稳固各路势力，又新进宫了一些妃嫔。

歆贵妃，辰妃，芊贵人……各个穿红戴绿，看得我眼花缭乱。

沈芙蓉高位端坐，我行了礼，她倒是没多为难我，倒是其余几人，阴阳怪气，话里话外指着我没有背景。

我没回应，沈芙蓉也不管，任由她们诋毁我。

好不容易出来，我特意走在前头，想着惹不起，躲还不行吗？

【婉妃妹妹，走这么急是为何？方才还没能与妹妹好好说说话儿呢。】一道趾高气昂的声音传来，我就知道我摊上事儿了。

歆贵妃是将军府的嫡次女，身份尊贵并不亚于皇后。

当年家父在将军府手下当差，功绩显赫，这么多年我一直怀疑当年之事，就是将军府暗中泼脏水给家父，才落得不忠的下场。

但苦于没有证据，本想找个机会让萧衡帮忙，歆贵妃倒是自己找上门了。

我停下脚步，找借口开溜：【贵妃姐姐安好，嫔妾宫中还有事，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完我就要走，歆贵妃身边的宫女却拉住了我。

【呵，方才在皇后宫中，数你最格格不入，皇后不调教你，不代表本宫咽得下这口气。】

歆贵妃晃着幔头步摇，慢悠悠走过来，犀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区区无权无势的末流，还敢让皇帝给你妃位，你也配！】

将军府的人向来嚣张跋扈，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

刚进宫的歆贵妃急于立威，便拿我开刀，我哪能让她如意，于是在歆贵妃的巴掌快落下时，被我敏捷躲开了。

【贱人！你敢！】歆贵妃气急。

【嫔妾还有事，先失陪了。】我说完，踩着枝头履，走路带风。

当晚，歆贵妃向萧衡哭诉，以我大不敬为由，要将我治罪，除了冷宫便是将位份禁足。

萧衡过来的时候，我刚吃掉好多个鸡腿，心想着这该是我最后一顿饱饭了，得多吃些。

【为何找歆贵妃的麻烦？阿凉，她是将军府的人，朕都不能得罪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刚进宫就让朕为难。】

萧衡的变化从他当上皇帝开始，日益剧增。

我将最后一块鸡腿肉吞下，跪在萧衡面前，不卑不亢说：【那就请皇上降臣妾位份，囚禁在重华殿。】

【阿凉你！你怎么就这么固执，朕赐你封号时的寓意，你都忘了！】萧衡气结。

不知何时，我们之间逐渐有了隔阂，他是高高在上的国君，而我只是尘埃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萧衡拂袖而去，次日清晨圣旨就到了。

【婉妃温氏，盛气凌人，以下犯上，无礼僭越，降为婉嫔，囚禁重华殿，无召不得外出。】

听到圣旨的那一刻，我释然了。

一如往昔，萧衡带我爬上最高的山峰，指着大越国土说：【阿凉，有朝一日我定让你与我并肩，看尽天下繁华。】

其实降位也好，囚禁也好，萧衡爱不爱我都好，我至始至终想要的，都是公平二字。

【爹娘，女儿不孝，还未能给你们平冤，倒先把自己囚禁了。】

我盯着满院荷花，此刻显得讽刺极了。

萧衡是知道的，我的性子不适合待在皇宫，可他宁愿用八个字规劝我，宁愿委屈我，也要成全他的霸业。

入夜，雨声凄切，宛若黑云压城。

窗外的荷花被雨水贯彻，枝叶耷拉着，我于心不忍，便招呼漪紫过来，二人一起将荷花挪进廊下，这样也好避免大雨的冲击而被压垮。

【娘娘，您这又是何必呢？皇上不分青红皂白，连奴婢都看不下去了。】

【这荷花缸又沉，娘娘千金贵体，还是奴婢来吧。】

漪紫在我身边喋喋不休，我笑了笑，只让她为我撑伞。

突然，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翻墙闯了进来，带来一阵寒凉，他劫持了漪紫，匕首抵住漪紫的颈部。

【温凉！你若自尽，我便放了她！】

我立刻冷静下来，大雨磅礴将我淋漓，我站立不动，问他：【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少废话！】

漪紫已经在跟我哭着道别了，我眯了眯眼，以迅雷之势抽出暗器，命中黑衣人小腿，他吃痛，放开了漪紫。

【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黑衣人见局势不对，转身翻墙跑了，从此人的行动上来看，也是个会功夫的，他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他背后的主子一定与我有仇。

难道是……歆贵妃？

背部传来刺痛，我脚步一个踉跄，漪紫连忙将我扶进了寝殿。

【娘娘……呜呜，您背上怎么这么多疤，一定很疼吧。】漪紫拿来膏药为我轻轻擦拭。

这些新伤旧伤叠加在一处，一到阴雨天便隐隐发痛，都是这些年随萧衡出生入死，为他抗下的。

不过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

我必须想办法见上萧衡一面，宫中已经有人对我不利，必然是识别出我温氏遗孤的身份，想要赶尽杀绝。

次日我长跪在萧衡的书房外，烈日毒晒，足足有两个时辰，他才肯出来见我。

萧衡知道我是来请罪的，很是高兴。

他将我扶起，说：【阿凉，你终于想通了。大庭广众，朕也舍不得你久跪，但奈何多双眼睛看着，委屈你了。】

这些话扎在我心上，还不算痛，能忍受。

我随萧衡进书房，双腿麻木，时刻不敢忘君臣之礼，待他坐好，我再次下跪。

【阿凉，你这是何意？】萧衡不解。

我低头：【皇上，臣妾昨夜遇刺了，那人口口声声指着臣妾的名字，要臣妾死。皇上可还记得曾答应过臣妾，待您九五至尊时，便为温家翻案。】

说完后，空气久久凝固，死一样的寂静。

我再次抬头，去看那个我护了五年的少年时，发现他竟好陌生。

萧衡的眼睛很亮，但此时满是冷漠，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潭水。

帝王的声音凉薄，平静，他说：【这件事还未到时机，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阿凉，你陪朕一路走来，你最清楚，这皇位有多不容易。】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都在隐隐发抖。

【皇上的意思是，温氏全族就该含冤而死吗？】

萧衡皱眉，眸色暗了暗，耐着性子劝我：【如今朕是皇帝，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你要体谅，朕承诺你的事一定做到，但不是现在。】

我心底的鲜衣怒马少年郎，在这一刻就彻底死了。

【那就请皇上废了臣妾的嫔位，贬为庶人，放臣妾出宫，温氏一案，便不再劳烦皇上。】我重重磕了个头。

萧衡愣了片刻，怒目圆瞪，从龙椅上腾地站起来。

【温凉！这是皇宫，朕是天子！你不要一再挑战朕的底线，出宫，休想！】

【你这一辈子都得待在朕的身边，别忘了，还在王府时，你便是朕的死侍。】

【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固执强势，盛气凌人，哪有一点嫔妃的样子？】

权力会让人变成什么样子呢？在萧衡对我咄咄逼人的时候，我便明白了，他一开始就知道我的性子，如今却用性子来审判我。

【臣妾告退。】

我挺直腰板，艰难站起来，一步步离开了书房。

回到重华殿时，我才注意到，满院的荷花都凋零了，空气中扑面而来荷花香气，这大概是弥留之际，最后的芳泽吧。

漪紫慌张跑过来，见我面色不佳，还以为我因为这荷花而忧思。

【娘娘！咱去告诉皇上，娘娘与皇上重修旧好，还怕没有荷花不成？】

我注意到漪紫眼里闪过希翼，倒是委屈她跟着我了，往后的日子只会更艰难。

【漪紫，辛苦你了，将院子打扫干净吧。】

凋零的东西就是凋零了，一如我和萧衡之间，在他选择权力的那一刻，我们就再也不能并肩了。

没有萧衡的帮助，我必须自己彻查当年蒙冤之事。

自那以后，萧衡连着一个多月没有踏进重华殿，听漪紫说，歆贵妃的父亲屡次平定边境，已经封了护国大将军。

朝廷上，相府与将军府力挺萧衡，之前与萧衡争夺王位的八爷，也因此失势，彻底铲除了其根基与党羽。

歆贵妃更是一跃成为皇贵妃，还怀了萧衡的孩子。

而我也没闲着，倒出打听消息，因为失势没有多少银两，便将宫中能变卖的都换成了盘缠，以此来贿赂太监宫女。

当萧衡送的最后一件宝贝也被卖掉后，我终于将证据搜集齐全。

正巧，凛冬这天，萧衡破天荒地踏进了重华殿。

我跪在门口迎接，萧衡一脸喜色，仿佛忘了之前我们的不欢而散。

他一如既往执起我的手说：【快逢除夕了，朕大赦六宫，也复你妃位，阿凉，不要再置气了。】

但很遗憾，我注定不能让萧衡如意。

漪紫泡了茶来，是上好的雪顶寒萃，这是我宫里最值钱的一样东西了。

【你还记得朕爱喝这个，阿凉，你的性子早该温婉许多，这样就很好。】萧衡接过茶，抿了一口，神色喜悦。

看来皇贵妃这一胎，令他龙颜大悦。

【皇上，喝了茶，臣妾有一事相求。】

萧衡似乎真的忘了，看着我双眼含情脉脉，甚至夸下海口说：【阿凉，为你的改变，你要什么金银财宝，朕都赐给你。】

我垂眸，避开萧衡的目光，有些东西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可我们之间，总要有这一天。

【皇上，这些时日，臣妾收集了温氏被陷害的证据，桩桩件件指向将军府。当年家父在将军手下做事，他忌惮家父的实力，多次加害，暗渡陈仓，使家父含冤而死，如今证据确凿，皇上也坐稳皇位，是不是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