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婷老人在弥留之际，吃力的抓住儿子的手说：你还有两个姨，大姨赵玉华，是八路军的营长，你小姨张曼，是八路军排长，她们都是东北的大学生，鬼子大“扫荡”那年，她们在咱家养伤，和俺结为生死姐妹。

一年后，你两个姨同时战死沙场。这么多年过去了，俺一直寻思着去东北，看看你两个姨家中还有什么人，顺道把你两个姨的灵柩送回去，她们是英雄，理应让她们魂归故里啊！

吴凤婷老人

吴凤婷家住平山县乱泉村，丈夫王永堂是八路军的重机枪手，身材高大魁梧。

1938年春天，王永堂跟随主力部队离开家乡，去往盂县执行作战任务。

吴凤婷背着二岁的儿子，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送丈夫出征，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看不到丈夫的踪影，她才流着眼泪回家。

王永堂是家里的顶梁柱，平时打仗种田两不误，现在丈夫走了，吴凤婷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根本做不了农活。

两个嫂子嫌吴凤婷是个累赘，王永堂刚走不久，她们就提出来分家。

吴凤婷带着孩子被赶出家门，住在两间破败的茅草屋里，婆婆担心母子三人饿死，偷着给吴凤婷送来20斤粗粮。

粮食很快吃光了，吴凤婷都去山上挖野菜充饥。

有一次不知吃了什么有毒的野菜，母子三人都中了毒，全身肿胀，眼睛更是肿的只剩下一条缝。

吴凤婷蹒跚着带着孩子来到水井旁，三个人灌了两桶凉水，吐的周围一片狼藉。

也是他们命不该绝，吴凤婷歪打正着，母子三人这才算捡回一条命。

可缺粮的问题没有解决，吴凤婷母子的生活，还是照样朝不保夕。

上级首长没有忘记这些深陷绝境的军属，就当吴凤婷母子三人绝望的躺在炕上等死时，部队首长派吴凤婷的弟弟吴振良，送来了救命的粮食。

吴振良看到姐姐的惨状，禁不住痛哭失声，几天后，部队上派人来，给吴凤婷母子盖了三间土坯房，同时还加盖了院墙。

吴凤婷感激之余，更加坚定了抗日的决心，她的家，也变成了八路军的堡垒户。

距离乱泉村不远的寨北村，是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所在地。吴凤婷的家里，经常有人秘密开会。

每到这个时候，吴凤婷便会抱着孩子，旁若无人的在院门外溜达，其实就是给开会的战友们站岗放哨。

吴凤婷误打误撞解毒的事迹，也在根据地里广为流传。近而竟有人传说她精通医术。

这年夏天夜间风雨交加，一个姓刘的八路军通讯员，骑马穿越日军封锁线时，被日军炮火击伤，左手中指被弹片削掉。

通讯员挣扎着来到乱泉村，尚未休息的吴凤婷，听到马叫声，冒雨出门查看，发现了昏倒在马背上的通讯员。

吴凤婷将人救到家里，从锅底扒了些草木灰，然后又采来刺蓟、马齿笕等野菜，混着草木灰捣碎后，敷在伤口上，止住了血。

随后吴凤婷又做了一碗鸡蛋面，喂小战士吃了下去。小刘迅速恢复体力，连夜冒雨将重要情报送到目的地，将隐藏在我军内部的叛徒及时清除，使部队避免了遭受损失。

数日后，伤愈后的通讯员，在一位连长的陪同下，给吴凤婷送来一百多斤粮食，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吴凤婷“神医”的称呼，也不胫而走，从此吴凤婷家中，经常住着疗伤的八路军伤员，由于年龄关系，得到吴凤婷精心治疗的，以女战士为主。

1941年，吴凤婷被推选为乱泉村的妇救会主任，为了给前线的战士们做军鞋，她把自己陪嫁的门帘，都剪碎后拿来用了。

这年秋天，300多名日军和伪军，偷袭了乱泉村。

吴凤婷庆幸前天刚把八路军伤员送走，她带着两个孩子逃到北山上，路上她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妇女，抱着一个女孩，吴凤婷抢过女孩儿，两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躲进一个隐蔽的山洞。

鬼子押着七个妇孺，上到北山搜索藏匿在山洞里的老百姓，他们不熟悉环境，却虚张声势的喊：“快出来，看到你了。”

一个老乡不知这是敌人的诡计，战战兢兢的从草丛中站出来，当即被鬼子砍下了头颅。

吴凤婷等人在不远处的山洞里，把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她紧捂着孩子们的嘴，担心他们因害怕喊出声。

鬼子们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再也没有看到有人出来，于是他们又残忍的把七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老乡给杀害了。

其中有个孕妇，是被鬼子用刺刀挑死的，浑身血渍的胎儿，也被这些畜牲，用刺刀挑了丢下悬崖。

中午时分，鬼子们下山去了，吴凤婷从山洞里出来，在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几件衣服，盖在死难者裸露的遗体上。

鬼子来的太突然，逃难时大家都没来得及带干粮，时间长了，大人还能坚持，可孩子们早饿得奄奄一息。

第二天夜里，吴凤婷下山，准备进村里弄点吃的，却发现村里还住满了鬼子。

无奈之下，吴凤婷只能在村外摘了两个南瓜，带回山洞。

鬼子们在乱泉村住了四天，幸亏那两个生南瓜，孩子们才没有被饿死。

第五天，八路军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引诱鬼子离开乱泉村。

吴凤婷回到家，房子已经被鬼子给烧了，家里的东西，也被劫掠一空。

吴凤婷没有流泪，自己动手搭了一间茅草棚。

一个月后，鬼子被赶出根据地。上级首长给吴凤婷又盖了三间土坯房，还有500元钱（边区币）。

钱是吴振良送来的，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吴凤婷感觉他一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经过再三追问，吴振良终于坦白说：姐夫王永堂，在不久前的反“扫荡”战斗中，壮烈牺牲了。

吴凤婷惊闻噩耗，顿时昏了过去。

苏醒过来以后，吴凤婷努力的织布，做军鞋，到田里干活，一分钟也不让自己闲下来。

八路军攻占了鬼子一个据点，据点里储备着大量的粮食，上级动员乡亲们把粮食及时的运送到部队，二百多名报名运粮的群众中，只有吴凤婷一个女的。

吴凤婷背着七十多斤粮食，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跋涉了十几个小时，步行六十多里，终于将粮食送到六十多里外的夹峪村。

吴凤婷身体瘦小，还缠了足。这样远的距离，就是个大男人都吃不消。

婆婆看到吴凤婷筋疲力尽的模样，忍不住哭道：“闺女，你心里难受就说出来，可别这样可劲儿的折腾自己，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两个孩子，以后可怎么活啊！”

吴凤婷也哭了，为了年迈的婆婆，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她一定要活下去。

祸不单行，一个多月后，日军轰炸机，对驻扎在寨北村的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实施大规模轰炸，吴凤婷的弟弟吴振良，为了掩护战友，壮烈牺牲。

战友们没有找到吴振良的遗体，只是在山坡上一棵大树旁，找到了烈士的一条胳膊。

吴振良是吴凤婷唯一的弟弟，弟弟的牺牲，再次让吴凤婷伤心欲绝。

从此吴凤婷白天拼命的干活，晚上守着儿子发呆，经常喃喃自语：“孩子你快长大，长大了扛枪打鬼子，给你爹、你舅舅报仇！”

由于吴凤婷一家近来屡遭变故，所以这段时间，上级首长没有向她家运送伤员。

1942年冬季，六个支前民兵，抬着两副担架，在两名八路军战士的护送下，脚步匆匆的进了吴凤婷家的门。

两名战士见到吴凤婷，竟直接跪了下来，哽咽的说：“嫂子，求求你，救救我们营长吧！”

吴凤婷揭开盖在伤员身上的毛毯，发现竟然是两个女兵。她们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腿上血肉模糊。每个人手里，还紧握着一颗手榴弹。

女营长名叫赵玉华，她身边受伤的战友张曼，是八路军通讯营的一名排长。

当天下午，赵营长带领几个女战士，准备到湾子村，恢复被鬼子破坏的电台。不料半路上与一百多名日军狭路相逢。

赵营长主动出击，突然向敌人发动进攻。

日军被打懵了，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赵营长趁此机会，带着战友们向山顶撤退。

发觉上当的敌人怒不可遏，开始拼命的追击。

女兵们且战且退，不时有战友倒在血泊中。赵营长说宁死不当俘虏，那些受伤的女兵，总会在最后时刻，义无反顾的拉开手榴弹的导火索。

山顶的另一侧是悬崖，赵营长和战友们居高临下，向敌人猛烈开火，鬼子们被压制在半山腰上，进退两难。

他们调来大炮，向山顶轰击。山顶上怪石嶙峋，根本无处藏身，很快，女兵们都身负重伤，她们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然后又用手榴弹和石头，向敌人头顶砸去。

赵营长叮嘱大家，一定要留一个手榴弹给自己，保证铭记在心头的密电码，不会落入敌人手中。

敌人已经涌上山顶，战士们从容的毁掉武器，然后义无反顾的跳下悬崖。

当天夜里，战友们在悬崖侧生的崖柏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赵玉华和张曼。

此时我军的战地医院也遭到日军的破坏，为了挽救两个女兵的性命，首长决定，把她们送到吴凤婷那里疗伤。

相比起张曼，赵玉华的伤更重，肋骨骨折，大腿上有子弹贯通伤，另外她的臀部，被炮弹皮削去一块。张曼两条腿都被子弹击中，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吴凤婷先是给两个女兵清洗满身的污渍，挺标致的两个女孩。

在清洗伤口时，两个女兵都有些害羞。吴凤婷熬了一锅椒盐水，满眼泪水的把女兵的伤口擦拭干净。女兵没有哭，吭也没有吭一声。

清洗完伤口后，吴凤婷又给她们敷上自制的止血药。

赵玉华这才关切的问道：“伤口会感染吗？”

吴凤婷说：“现在天气冷，不容易感染，要是夏天就不好说了”。

在吴凤婷的精心照顾下，两个女兵康复的很快，半个多月后，她们已经能下床慢慢的走几步了。

两个女兵把吴凤婷当成亲人，跟她说了许多只有女孩子们之间才说的悄悄话。

赵玉华她们是东北人，在北平读大学。

卢沟桥事变后，她们中断学业，跟随著名的抗日英雄白乙化，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后来游击队被改编为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10团。

这个团是八路军中著名的知识分子团，其中大学生就有80多个。这些大学生被八路军首长视为宝贝，而女大学生更是宝贝中的宝贝。

聂司令员亲自下令，将第10团中的11名女大学生，调到司令部工作。

这些女兵有文化，素质高，个个能文能武，很快都被提了干。

赵玉华进步神速，已经是八路军通讯营的营长了。

其实两个女兵比吴凤婷小不了几岁。可当吴凤婷问她们是否有心上人时，她俩异口同声的回应：“倭寇不灭，何以家为”。

这句话吴凤婷不是太听得懂，不过她也清楚，两个妹子没有嫁人的打算。

两个女兵还教吴凤婷唱了不少歌，可吴凤婷只学会了一首《松花江上》，因为两个妹妹唱这首歌时，唱着唱着就流下泪来。

还有一件是吴凤婷百思不解，两个妹妹为数不多的行李中，每人有一只硕大的烟袋。

赵玉华解释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东北三大怪，其中一怪就是“姑娘叼个大烟袋”。按照东北的风俗习惯，姑娘嫁人后见婆婆，首先要给婆婆装一袋烟。要是烟装不好，会惹人笑话的。

吴凤婷说：“还有这种事，要不以后你们在我们这里找婆家吧，我们这里的人，可不敢刁难新媳妇”。

两个女兵一起摇头，笑着说：你们这里太穷，小米饭都吃不饱，我们那里大米又香又糯，想吃多少有多少。

吴凤婷没有吃过大米，在她的认知中，面条和水饺就是最无上的美味了。

两个女兵感觉失言，急忙换了个话题，说她们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以后不用再送饭来，她们乐意跟孩子们一起吃。

吴凤婷笑着摇头拒绝了。

到了晚上，吴凤婷又给女兵送来两大碗鸡蛋面，上面还特意点了几滴芝麻油。

两个女兵多了个心眼，她们没有吃饭，尾随吴凤婷来到堂屋。

只见两个孩子正在啃黝黑的糠菜团子，孩子们吃的急噎着了，就喝一口白开水。

两个女兵顿时泪如雨下，非要把面条让给孩子们吃。

赵玉华说：“孩子们正长身体，营养跟不上怎么成？”

吴凤婷说：“我们祖祖辈辈都吃这个，个个还不是壮壮实实，我们孩子他爹，扛着挺百十斤重的重机枪满山乱跑，比县城那些吃白面的有钱人壮实多了。”

两个女兵说什么也不肯吃面条，两个孩子看着面条直吞口水。

赵玉华随手把面条推到孩子面前，然后拿了个糠菜团子张口就咬，却被噎得咳个不停。

吴凤婷把面条从孩子手里夺下来，递回到女兵手中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你们是伤员，吃不好，怎么能早日把伤养好，姐姐还盼着你们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去呢？”

第二天，赵玉华暗中找到吴凤婷的孩子，要跟他们来一个互换约定，一个糠菜团子换一碗面条，前提是不能让母亲知道。

经过4个多月的精心疗养，两个女兵终于痊愈了。

在归队前夕，赵玉华提议，要与吴凤婷、张曼结为生死姐妹。

三个女人跪在天井中，对着太阳发下誓言：苍天为证，我们俩愿意和姐姐结为生死姐妹，若有三心二意，天打五雷轰。姐姐的父亲死了我们俩陪灵，姐姐的母亲死了我俩戴孝，我们以后得了好，一层恩报姐姐十层恩，我们若得了不好，一笔勾销无话说……

姐妹三人磕过头，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两个善良的女兵不知道，她们姐姐的娘家，什么人都没有了。

赵玉华和张曼踏上归途，吴凤婷就像当年送丈夫一样，送了两个妹妹一程又一程。

临分别前，吴凤婷将一个纸包放在赵玉华手中，说这是你姐夫的抚恤金，我留着也用不着，你们就把钱替俺还给部队吧！

又过了一个多月，吴凤婷同时收到两封信。

一封信是她两个妹妹寄来的，信里说，500元钱她们已经如数上缴了，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姐夫王永堂没有死，现在他正在南泥湾，参加大生产运动呢。

这真是个意外之喜，吴凤婷用颤抖的手打开另一封信，信是王永堂寄来的。

王永堂说那一日与日寇展开激战，他所在部队一昼夜急行军一百八十里，终于先敌一步占领了制高点。

人高马大的王永堂第一个冲上阵地，架起重机枪，向半山腰的鬼子猛烈扫射。

鬼子死伤惨重，灰溜溜的撤退了。

当战友们欢呼胜利时，王永堂却感觉喉咙一热，喷出一口鲜血，然后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战友们都以为王永堂牺牲了，将他抬下山，准备天亮以后隆重安葬。

哪知日军夜间来偷袭，战友们奋勇反击，等杀退了敌人，才发现王永堂的遗体不见了。

原来王永堂半夜醒来，听到激烈的枪炮声，便挣扎着赶去参战，没想到在半路上又晕了过去。

王永堂是被当地几个村民发现的，并将他就近送往八路军的战地医院。

经过诊治，医生们认为王永堂用力过猛，伤了内脏，需要好好的静养一段时间才能康复。

伤愈后因为军务繁忙，王永堂一直没给家里写信，更不知道他已经成了“烈士”了。

至于赵玉华和张曼用什么办法找到的王永堂，就无从得知了。

好事多磨，一年后，吴凤婷再次收到噩耗，她的两个妹妹，同时牺牲在距离乱泉村60里的战场上。

赵玉华临终遗言，把她们安葬在乱泉村。

吴凤婷不相信两个妹妹就这么没了，直到她看到妹妹们用的烟袋，才知道她和两个妹妹，从此真的天人永隔了。

赵玉华和张曼被安葬在村北的山上，为了防备鬼子来搞破坏，坟墓前没有立碑，除了吴凤婷，谁也不知道坟墓里安葬的是谁。

解放以后，吴凤婷跟随转业的丈夫到天津定居，几十年来她一直没有忘记当年的承诺，无数次到东北，找寻两个妹妹的家人，可最终都是无功而返。

一位了解内情的首长说：赵玉华和张曼，可能都是参军后她们取得化名，仅凭吴凤婷掌握的这点信息，很难确定两位烈士的身份，更不要说找到他们的家人了。

吴凤婷很固执，她说她们当年是发过誓的，两个妹妹牺牲了，她这个做姐姐的，有义务为妹妹的父母养老送终。

烈士墓

吴凤婷老人故去以后，寻亲的任务，就落在她儿子身上。

可是当年吴凤婷和两个妹妹分别时，她的孩子还十分年幼，除了记得他们用糠菜团子换鸡蛋面吃，对两个姨，再也没有了更多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