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女。
百姓杀之而后快,皇帝弃我如敝履。
只有他,清明如月,看破我眼底的痛楚,执手泪眼。
他说:「渺渺,愿你长乐未央。」
可他不知道,我回不了头了。
01
前面即是灯市,远远望去,千盏明灯如同漂浮天河的皓月繁星。
这是我第一次见,世间的嘈杂仿佛在一瞬间悉数在耳畔消弭。
寂静的世界里,唯有少年的笑颜在火树银花里莹润如绝世瑰玉。
侍女在耳边轻声细语。
「这位就是与小姐同名的丞相府江公子。」
我笑意盈盈,举杯邀约。
少年一袭靛蓝长袍,挺拔如青松,剑眉星眸,薄唇轻抿,端的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
他淡淡地浅笑,同我对酌。
「在下江知邈,敢问姑娘芳名?」
我掩着笑意,俏皮地眨了眨眼。
「江栀渺!」
他眼底闪着疑惑,小侍女偷偷瞟我一眼,与我一同咯咯地笑。
「我的名字同江公子的一样读法,江栀渺,栀子比众木的栀,渺渺兮予怀的渺。」
他恍然大悟,轻轻碰上我的酒盏,眸如挽月。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好名,好缘分。」
我们一起逛灯会,在熙攘的人流中漫步穿行。
江知邈不着痕迹地将拥挤的人群避在身侧,不让他们靠近推搡我半分。
在江边驻足时,两岸的人们纷纷放灯祈福,身后的舞台上,名伶的曲子声声婉转。
江里的船帆已然落下,挡住我们的身影,渔火与灯光辉映。
河灯自我手里滑落,随波而流,他俯下身子,我被拢在阴影里。
「江姑娘许的什么愿?」
我轻轻推了那小小的河灯一把,回道。
「顺遂无虞,皆得所愿。你呢?」
我抬眸看着他,与他四目相接。
他低垂的眉眼,清明如月的目光落在我眼里,似背后璀璨的星。
「我希望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那我就祝江公子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江姑娘才是,要永远长乐未央。」
「砰!」
长月挂悬十二辰,子夜的烟花像破竹而出,交相辉映,一条条银蛇在空中飞舞。
江知邈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支栀花银簪。
「江姑娘,这个赠与你,和你相配甚好!」
我红了脸颊,他满含真挚。
「你为我簪上吧。」
少年的颀长的手指,与簪子一同没入青丝。
江知邈扬着嘴角欣赏了片刻,笑意更浓。
「好看!」
上元佳节,惊鸿一瞥,百世沦陷。
是个与我名字一样读法的少年。
此去经年,后来,我与他的缘分偏偏就这样断送在那年的上元佳节的一支簪里。
02
十六岁那年。
将军府邸人心惶惶,阿父满面愁容地回来,说蛮夷战事告急。
阿母的房中传来低低啜泣,她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
「渺渺,你父亲此去生死难料,江家恐有变故,你带着细软和侍从且去江南躲一躲。」
可我还来不及出城,就被守城的甲卫拦住,大敌当前,城门紧闭。
非皇上的批文,寻常百姓官宦一律不得出城。
三个月后,我阿父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入宋庆,阿母自此一病不起。
皇上来探望阿母那日阳春白雪。
但将军府中却白蟠纷飞,哭声不绝。
他执手将我从灵堂里扶起,目光带着哀伤。
「阿渺,成为朕的人,朕护你一世安康。」
宋庆的大雪冷得刺骨。
皇上为我披上鹅绒大氅,目光深沉。
转眼我已二十有余,我在宫里做死士已五个年头。
这五年,阿母思虑成疾,靠御医整日调理身子续命,皇帝竟成为了我们唯一的庇佑。
「阿渺,蛮夷未除,朕寝食难安。」
我拍了拍毛领上的雪,跪在地上淡漠地开口。
「皇上要我做什么,臣必在所不辞,不辱使命。」
他笑着将一纸诏书放在我的手心里,对我的回答不胜满意。
去蛮夷和亲,便是我的第一个任务,他培养我五年,就是为了能有今天。
03
出发前,丞相府邸。
我站在丞相府门外的石狮子后面。
看着江知邈从府里出来,玄色朝服,器宇不凡。
他现在是太子太傅,褪去了年少的青涩,更多了好几分书卷气,难怪世人都爱书生,原是他们身有雪松的笔直,隆冬的清冷。
可如今物是人非,我不再是堂堂将军府小姐,他也不再是懵懂无知的丞相府公子。
而我无论如何再也配不上他了。
手里的诏书被攒紧,我鼓足勇气踏了出去。
雪没过靴子,发出咯吱的声音。
眼前高大的身影顿住了步伐。
他疑惑地转头,清冷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我的身上。
「你是?」
我微张的唇竟然发不出一丝声音,有温热的泪滚落下来。
他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上。
「江姑娘?」
五年未见,他的声音轻颤:「江姑娘,是你吗?」
「是。」我些微哽咽,可还是压住了。
「许久不见,大将军殒身后,你便失踪了,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
我不敢告诉他,我一直在宫里,日日夜夜接受锤炼,如今我是皇帝的暗线,是最见不得光的奴仆。
但我要走了,要被送去蛮夷做和亲的工具,我想再见他一面。
雪停了,丞相府红漆大门被倏然推开。
一抹青蓝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她生得极好看,像冬日的薄云,氤氲着暖意。
带笑的眉眼,目光里有化不开的温柔。
江知邈为她陇上兜帽,语气带着宠溺般斥责。
「你看你,不怕着凉?」
小姑娘不满地撇撇嘴,娇嗔。
「才不会,我身体可好了。」
我踌躇不安的在一旁,仿佛是个最多余的存在。
原来,他身侧早就有了陪伴,眼底也有了别人的影子。
「江姑娘,我正要进宫为太子授课,实在不巧。隔日邀你来府中小聚如何?」
我垂下眼眸,轻轻抚了抚悸动的胸膛。
「我此番是来与江太傅道别。」
「你要去往何处?」
「出一趟远门。」
「那江姑娘何时归来?」
我楞了片刻,抬眸间,眼里都是悲楚凄然,可他看不出来。
「也许,不归。」
江知邈的神色沉了下去,抿了抿唇,语气带着焦虑。
「江姑娘,将军府虽然没了,若你愿意,我去同阿父提议,你来我家安顿如何?」
心底多了点慰藉,可见,他还是为我着想。
只不过我看得出这不过是对我这个将军遗孤客套的同情罢了。
于是,我淡淡摇头,拒绝他的好意。
「不必了,江公子,后会有期。」
他已有佳人在侧,我也再无牵挂留恋。
04
去往蛮夷的路途遥远。
马车走了半月,广阔无垠的平原渐渐被深山密林替代。
我和几个侍卫围坐在火堆前,再走几里路就是蛮夷的地界。
他们安排好轮值的人后,我裹着毯子沉沉地睡去。
意识朦胧间,我猛然睁开眼睛,脖颈被一把匕首抵住,一块巾帛捂住我的口鼻。
脑袋顿时眩晕昏沉,周身弥漫浓浓的血腥,护送我的侍从躺了一地。
拼命睁开一条缝隙,我这才看清,他穿着貂皮衣,看他貂衣下的铠甲,不像是附近的山匪,而是蛮夷将士。
蛮夷人拎着我的衣领将我丢在王的房中。
那王二话不说就扑了过来,我被肥胖油腻的身体压得喘不过气。
不一会儿脸颊,脖颈满是腥臭的涎,挣扎间,他咒骂着然后恶狠狠地咬住我的肩胛。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泪水夺眶,脑袋昏沉得可怕。
思及皇帝指派的任务和阿母的安危,我放弃了挣扎,如同这五年如一日的训练一般,机械地用双臂攀上肥肉晃荡的脖颈。
一夜折磨后,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铁笼。
里面两头虎视眈眈的灰狼,双目放光,死死地盯着我这个美味的猎物。
我转身想跑,被人一脚踢翻,一条鞭子抽打在身上,手臂霎时间裹上红痕,疼得我不敢再随意动弹。
「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你还能跑去哪里?」
蛮王粗眉一挑,两个侍从将我推搡到笼子面前。
我吓得尖叫出声,两只灰狼猛然扑了过来,重重地砸在铁笼上也毫不在意。嘴里的发出呼呼的嘶吼。
「竟派个细作来挑衅本王,将这个细子丢进去。」
「我不是细作,我是来和亲的将军嫡女!」
「你非初子之身!」
不等我辩解,他们将我无情地推入笼中。
在皇宫五年,皇帝怕我有异心,教我学会看军事部署,琴棋书画,取悦男人,窃取敌情,却从来没有教我武艺。
所以,此番和亲,他亲自挑选我去,就是认准了蛮夷会怀疑和亲的身份,从而试探。
不会武的我便是他最优的选择,即便识破非处子,只要我不用武反抗,也可打消他们的疑虑。
最多就当是送了个脏了身子的来辱人罢了。
我弓着身子在铁笼狼狈逃窜,随着灰狼猛烈的进攻,手臂被锋利的牙齿咬住。
皮肉刺穿,鲜血氲湿一大片衣袖,另一头灰狼也朝我扑来,我躲闪不及,被按在地上。
它咬住我的肩胛,痛楚撕心裂肺,但我一只手只能忍着撕裂拽住铁牢的栏杆。
咬着下唇,拽着栏杆从狼口下挣扎出来,獠牙将伤口生生撕扯下一块血肉。
咀嚼声不绝于耳,我几近绝望,终于在头上摸到发簪。
灰狼吃了我的肉,尝到香甜又一次蓄势待发。
我靠着栏杆,把那支江知邈赠的栀花簪紧紧攒在手里。
「扑哧。」血流如注,但已经分不清是我的血还是灰狼的血。
随着一声呜咽,那头灰狼心生胆怯,往后退了一步,但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围着笼子一边踱步,一边打量着我的行动。
热血让簪子在手里发滑,我飞速撕扯一块衣襟,把这个唯一的武器捆在手里。
没有受伤的那头灰狼立即向我袭来,我将簪子举在胸前,它狡猾无比,伸出爪子就挥了过来。
还好我的簪子绑在手上,否则立即就脱手飞出去了。
但手上赫然多了三条伤口,撕破后看得见森森白骨,狼也没有捞到好处,被我用肘部用力击打头部,它嗷呜一声,跳开我的身旁。
我猩红着双眼,决定主动出击,攒紧了手里的簪子。
一阵豪爽的大笑打断我紧绷的思绪,随着一声口哨,面前的两头灰狼乖顺的伏在地上。
「既然你不是细作,那以后便做我蛮族女人。追随于我!」
「咔哒。」铁笼打开,我终于松了口气,捂着肩头瘫软在地上。
手里的栀花簪侵染鲜血,有一半已经断在了狼肉里,我无奈苦笑,簪子滑落手心。
这缘分终究是断了。
05
因为我给皇帝的情报,第三年,蛮夷被彻底铲除。
我拖着这具残破的身体回到宋庆。
皇帝亲自在城外迎接我,他揽过我将我按在怀里,面上疼惜无比。
「皇上,我阿母.......」
「你不必忧心,你阿母一切安好,朕封她做一品诰命夫人,今后都衣食无忧。」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阿母是我唯一的血亲,我不能再失去她。
封赏我的诏书下来,将军遗孤,诱敌深入,劳苦功高,赐号宛妃。
这是皇帝的第二步棋,娶我为妃,掌握后宫。
江知邈的出现在我意料之外。
他现在位居高堂,已是皇帝的丞相,协天子,助理万机。
我受封那日,听闻他与一众朝臣谏言我不可进后宫。
有个大臣讥讽我是祸国的妖女,必定扰乱后宫,招至祸端。
江知邈反唇相讥,与那个大臣差点当着皇上的面大打出手。
朝堂下,议论纷纷,皆言江丞相被我迷了心窍,为这么个去做奸细的妖女说话。
可我,已经不再在意这些。
被折磨的这些年,凭着阿母在世,我怀着执念挺了过来,如今阿母安好,无论什么处境,我只想安然度过下半生皆可。
至于江知邈,只道情深缘浅,来世再遇吧。
「宛妃娘娘,有,有人拦车。」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跪在马车外,我面无表情地斥责。
「是谁?如此大胆,胆敢拦妃子的马车?」
「是,是丞相大人。」
江知邈的声音带着急躁,自帘外而来。
「臣有事相告!」
「本宫着急进宫领赏,丞相大人且回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小太监会意,在一边絮絮叨叨地劝诫江知邈。
「扑通。」他脆生生地跪了下去,我惊得掀了帘子。
撞上他哀怨的目光。
「江丞相,你这又是何必?如今宫中谣言不止,你再这样下去,仕途不保。」
他轻轻摇了摇头,无奈的叹息。
「江姑娘,三年前,你是来同我求助的是吗?」
「不是!」
「我当时愚钝,竟没看出你的处境,让你被迫去了蛮夷受了这么多苦。」
「我非被迫。」
「如今,你回来了,我是朝堂重臣,你,可以依靠我的。」
我冷了脸色,他是一点不听我解释,自顾自地袒露心声。
衣裳下的疤痕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我那些耻辱肮脏的过往。
「江丞相,我,自愿入宫为妃。」
掷地有声,将他钉在原地。
我于心不忍,放下帘子不去看他错愕,难堪的神情。
他这么高傲冷冽的一个人,险先落下泪来,眼睫扑闪,挂着一抹晶莹。
我命小太监启程。
再一次狠下心,用决绝的言语拒了他。
「江丞相,且回吧!你我并无缘分,我已是天子的人。」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那沉稳的步伐追了一路,到后来疾步变成了跑起来的追赶声。
最后还是渐行渐远。
06
陈淑楣是当前最受宠的贵妃。
第一次去皇后面前请安,她便仗着皇帝的宠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一介被玩废的遗孤竟然也能跻身妃位,陛下当真眼盲心也盲。」
我乖巧地垂眸,对她的讽刺充耳不闻,皇后在前面做和事佬。
「好了,都是自家姐妹,只想着好好伺候皇上皆可,惹些是非做什么?」
晌午,看我极度不顺眼的淑贵妃,随意找了个由头,把我贴身的侍女打了个半死。
皇帝下朝来,口头训斥淑贵妃心狠手辣罚了五日禁足。
当晚,他就要我侍寝。
我躺在榻上,目光呆滞,全然没有欢爱的愉悦。
他被败了兴致,双眸幽幽盯着我。
「你怨我送你去蛮夷?」
「臣妾不敢,为皇上效力,此乃荣幸。」
他的鼻息重了几分,用手指绕着我的发梢。
「渺渺,你是朕见过最乖巧纯良的女子,朕当真有些动情。」
一吻落下,我轻咬着唇,不多时被他强硬的撬开唇齿。
恶心的感受在胃里翻腾,与那年在蛮夷受的却是不相上下。
喘息蹿入耳畔,连带着他隐秘的呢喃。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五脏六腑如坠深渊,可我也只能抓紧了被褥,忍着。
入宫两月,我怀了身孕。
后宫子嗣稀薄,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宫里的第二个孩子。
淑贵妃气急败坏,日日在我院中挑衅。
我面上噙着笑意,回应她无端的怒火。
第二天,我的枕边风就吹进皇帝的耳朵里,他满脸厌弃。
宫里开始传,皇帝有意在我生产后就晋个位分。
陈淑楣彻底坐不住了。
近日来,她频繁告病,宫里的御医去了好几次。
我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眼底冷清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