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把我从婚闹里拖出来时，我像是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
可她说自己只是回来分钱的。
婶子说我姐推亲爹坠山丢命，是杀人犯，
奶奶说我姐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说，那我就是白养狼养大的狼崽子。
01
堂姐结婚，婶子让九岁的我送嫁。
邻村堂姐夫来接亲，带着帮脚脖子生皴的一群野小子撞门涌入。
像群饿急的鬣狗。
一伙人嘻嘻哈哈把堂姐夫按床上。
另一群架着堂姐起哄「新娘子用嘴剥开喂新郎！」
堂姐还带着稚嫩的脸颊和眼圈一样红。
「快呀！别耽误了过门时辰，我娘还等你去磕头呢！」堂姐夫不耐烦的催她。
我被挤在人堆中，汗酸脚臭扑满鼻子。
上衣里突然长出一只手，将我抱在怀里，我一声尖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涨着脸，我羞辱的说不出半个字。
婶子挺着肚子过来，迎头扇我脖颈一巴掌「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日子都跟你姐抢风头？！」
哄笑声中，男人们像是得了鼓励，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要我「见世面」。
我被围在人群里捉弄，婶子却迎合的跟着笑。
「石榴多子，好兆头。」
她不顾堂姐这个亲闺女，更不会顾我。
因为堂姐夫家给了五万块彩礼。
面前变换张张臭嘴，我怕惹婶子生气，寄人篱下，我学会憋着眼泪倒回嗓子里。
「石榴甜还是妹子嘴里甜！」一个黄毛坏笑着被人推过来要尝鲜。
我被按着后脑勺躲不开，在我绝望之际，突然被人薅着后脖领拽出去，呼得一口新鲜空气活过来。
拽出我的人，一张俊脸上挂着鄙夷的笑「婶子！我回来给你道喜！」
三年不见，但我一眼认出她是我亲姐张菁。
「菁丫头？」婶子有些意外，皮笑肉不笑道「知道你妹子结婚，回来给礼钱了？」
「不是。」张菁说的脆生「我是回来拿钱的。你卖我家房子的钱。」
「你家房？」婶子眉毛挑的飞起。
「咋？」张菁乐一声「白住几年，真当那房是你的了？」
婶子卖了爹娘的房，翻盖了她自家的宅院。
爹娘死后，奶奶做主让叔叔婶子住进我家。
婶子嫌弃那房子邪气，一定要卖掉。
房子卖了，钱本来在奶奶手里，偏叔又死在了工地。
这下村里人都说老张家被下咒了，早晚死绝。
但婶子争气，肚子里有遗腹子，算命瞎子打包票这次定是儿子，奶奶求着婶子给老张家留个后，只能拿出卖房的钱给婶子翻盖房子。
今天张菁回来，要卖房钱。
「我也要结婚了，总得有份嫁妆，不然去婆家不硬气。」她说的理所当然。
堂姐听着惨白的脸恨不得扎进地里，婶子不肯给她出嫁妆。
本来在外面张罗客人的奶奶紧倒腾着进屋，手里还拿着赶野狗的棍子「你个死丫头！你堂妹今天结婚，你捣什么乱！我打死你！」
张菁从包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横手砍断打狗棍。
堂姐夫带来的人骂骂咧咧要往前冲，张菁扯下门口挂的喜布条，把刀和手缠在一起，满不在乎「来嘛，看谁先死！」
那群好像什么也不怕的鬼怪，像被孙悟空下了定身法。
硬的走不通，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
「天杀的讨债鬼！杀了亲爹还要杀了亲奶奶！老天爷呀你怎么不下个雷劈死她！」
她边骂边对着张菁吐口水。
村里传言我爹是张菁推下山摔死的。
02
张菁满不在乎，婶子就把堂姐往前一推
「你哑巴了？还不跪下求你菁姐高抬贵手！让你菁姐放你出门子，不然你没脸活下去！」
婶子向来说得出，使得出。
堂姐被婶子推搡下跪，眼泪汪汪看着张菁「菁姐，求你别逼死我…」
「真不要脸！没听过哪家女娃分房要地的！」
「扰人婚事，不得好死！」
「你小点声，她可是连亲爹都敢杀的…」
村人骂得难听。
张菁歪头看着大丫「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要我回来救救你吗？你这一跪是谢我还是坑我？」
堂姐夫招呼人就要走，堵着婶子要她还彩礼钱。
婶子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揪着堂姐耳朵抽耳光，最后堂姐像是年猪被扔上摩托。
「菁姐 ，救我！救救我…」
堂姐打着扑腾，被男人踹了窝心脚。
张菁冷眼看着，再没说一句话。
婶子不愿意在人前丢了人，把我往姐面前一推「菁妹子，你要卖房子的钱是吧，那这些年我帮你养妹子的钱咋个算？你要算账，那就算清楚的！」
婶子说我不是她家的人，我自知身份，吃饭向来不敢吃饱。
晚上饿的睡不着，也会想起小时候张菁把锅里一星半点的肉渣渣放进我碗里。
我一直盼着她回来带我走，去吃饱饭。
可张菁看都不看我「她又不是我生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被婶子丢在空地，像是没人要的垃圾。
村里人不会分房子给女儿，张菁再厉害也是女人，没什么特殊。
要不到钱，张菁转身就走。
婶子嫌张菁找了她晦气，迁怒我，拽着我胳膊把我甩出门口。
「你姐都不要你，我凭啥养你！我可不做冤大头，都是白眼狼！」
婶子哐当关上门。
天擦黑，家家户户烟囱都冒着烟，满村跑的孩子都被叫回家吃饭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我一遍遍的敲着门，求着婶子，求着奶奶。
我承诺着每顿再少吃些，再做更多的活，等婶子生下小弟弟，我帮忙带，只要她们让我进门有个家。
屋里婶子对奶奶喊「你要是开门，你就带着她过！孩子我也不生了，我回娘家再嫁人！」
我恨张菁，她为什么要连累我？
以前村里有个小要饭的，疯疯癫癫见人傻笑流口水，村里的孩子见她就丢石头，听人说她是孤儿，叫人欺负成了傻子。
我不想变成那样，我跪在门前哐哐磕头「婶子！叫我进去吧…」
头磕在泥地上，一鼻子灰。
我被人从后踹了一脚，脑袋磕在门上。
「你怎么这么没骨头？人家不要你，你还赖着干嘛？」
猛抬起头，张菁又回来了。
我头上鼓包，眼眶发红，咬着牙想，她说的轻巧。
张菁一脚踹开婶子家的门「我打听到了，房子你卖了六万。」
她又把我拽进屋门，指着我的细胳膊细腿，像是过年时买卖畜生讨价还价「三年你花在她身上过不去一千块，把剩下的钱给我！」
奶奶一脑袋撞到张菁身上，两个女人扯头发挠脸。
最后还是村长带着人拉开她们。
「自古没有女儿分房子的道理！」村长说
「咋？女的是畜生？活该低人一等？没有女人谁生的你？」张菁脸上挂彩，气势不输。
村长思想古板，人却不坏，被张菁噎的上不来气，也说不出话。
「不把钱给我！你们睡觉都别闭眼！我没活路，就拉你们一起死！」张菁叉着腰底气十足。
最后还是村里的老祖奶发话，她对奶奶说「你俩小子早就分了家，那房子是老大家自己盖的，卖的钱怎的也该给人家孩子点，菁妹子在外面讨生活也不易。」
老祖奶是个老寡妇无儿无女，在村里寡妇没人看得起。
可老祖奶是守节的寡妇，她男人那时候参过军，死在战场，是国家承认的英雄，所以她说话，大家都要给些面子。
婶子咬死没钱，张菁说「你卖闺女的五万块钱呢？」
村长又做主把爸妈名下的地补给了婶子，婶子哭天喊地的把三万块钱甩在张菁脸上「清了帐，我凭啥给你养妹子，你要走把二丫头也带走！」
我觉得张菁不会要我的，想要去求婶子。
可她捡起地上的钱，给老祖奶郑重鞠了个躬，拽着我就走。
03
夜间没有车，张菁带着我走了一晚的山路。
我脚上磨出血泡，疼的钻心，可张菁板着脸，我不敢跟她说。
我知道自己是拖累，在谁那都一样。
清晨我们坐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做车，靠着窗摇摇晃晃像摇床，我很困，可我不敢睡，生怕睁眼就剩自己。
张菁问我不困吗，我摇摇头，偷偷掐自己大腿。
她摸摸我杂草一样的头发。
我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对视那一刻我看出她的想法，她不想要我，她也看出了我的，我想活着。
后来想，是我难为她了，那年她也才十八。
要一个孩子养活另一个孩子，太苛刻。
我们在公交车上坐着，来来回回，司机都烦了「打了三趟来回了，你俩到底哪站下？」
张菁带我下车，又走了两条街，进了一个破旧的筒子楼。
「二丫头…」她看我。
她走那年我还没个正经名字，家里叫我二丫头。
「我叫张念。」
这名是老祖奶给我起得。
「管你叫啥，一会儿见人嘴甜点。」张菁像是背着一个大包袱沉重的敲开门。
她住在男朋友家，同住的还有她男友的妈妈。
张菁叫我喊女人阿姨，喊她男友孙哥。
两间小小的房间，住三个人正好，再加一个显得格外拥挤。
阿姨和孙哥都是好人，尽管他们看见我的时候欲言又止，可还是在沙发给我放了一床被子。
一天一夜没吃饭的我，面对着饭，吃的小心翼翼。
阿姨给我夹了几次菜「看这孩子瘦的，多吃点。」
「赶路累了吧，你也多吃些。」孙哥看着张菁笑的眉眼温情。
从没人给我夹过菜，我怕误人好意，狼吞虎咽。
可刷碗的时候，孙哥把张菁叫出去，把三万块钱的信封递回来「我妈说，这钱你自己先拿着，给你妹妹买点吃的…」
在村里吵架不落下风的张菁，脸上一阵燥红。
张菁没说谎，她的确是想结婚的，但现在被我耽误了。
那晚孙哥睡的沙发，我和张菁躺在大床上，我第一次躺那么软的床，不敢翻身，生怕自己陷进这场美梦。
张菁背身对着我 ，睁着眼又是一夜没睡。
第二天阿姨叫张菁领我出去逛逛，又塞给我一百块钱「进城一趟不容易，喜欢什么买些回去算个稀罕。」
阿姨很客气，总是挂着笑，可我觉得比在婶子家更不自在。
张菁带我逛了一上午，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回去，隔着门听见阿姨跟孙哥说「你跟张菁说了没有？你俩以后还得要自己的孩子呢，哪有闲钱养她妹妹。」
孙哥含含糊糊，阿姨就又数落他「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叫你找我们同事家女儿多好，人家有学历以后可以接她妈的班，非得找个村里的丫头，现在还没结婚就带来个拖累，以后不定还有多少麻烦！你愣住干嘛？还不赶紧吃！排骨二十多块钱一斤呢！一会儿那个饿死鬼的小丫头回来，你还有的吃？」
那一刻，我盼着张菁像踹婶子家门一样，一脚踹开眼前的门。
可她却故意弄出些动静，孙哥开门的时候满脸的尴尬，张菁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笑说外面的天气。
后来我问张菁那天为啥故意出声，她说「都不容易，人家也没做错啥，又不欠我的。」
下午阿姨和孙哥都去上班，张菁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在鞋橱上放了一百块钱，用钥匙压好。
她带我租了间小屋子，又跟房东打价。
我大口的吃着张菁做的饭，觉得她是个能让我依靠的大人。
可她又的确不是个大人，不然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呢？
04
张菁在餐馆打工，十五岁开始刷盘子，到现在已经可以切菜了。
她聪明勤快，店里来了食材，小小个子也抢着一起去搬。
海鲜箱子漏水，脚下一滑张菁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想爬起来，却捂着肚子疼的起不了身。
血顺着污水延了一地，餐馆老板开着货车把她送到医院，我蹲在她身边，张菁拽着我的手，掌心满是汗。
「钱在柜里…」张菁拽着我「我要是有啥不行的，你拿钱回去找婶子，就说是钱是你偷的，别都给她，剩下些给自己，听见了吗？」
那阵势她好像就要死了，我也被吓的要死，眼泪不听话的往下掉。
「哭个屁啊！你到底听见了没？」张菁急的对我喊。
但事实上她身子骨壮实，只流了点血，孩子和她都没事儿。
我以为镇上很大，但其实很小，医院里张菁看见了孙哥。
孙哥胳膊被一个女孩挽着，她没张菁那么漂亮的脸蛋，可眼神温柔，那种眼神是没吃过苦的人才有的。
孙哥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婚前检查。
他脸上还是挂着笑，笑的特别轻松，没有一点儿负担。
张菁一只手拽着我，另一只手把b超单攥到身后。
手比来的时候更凉。
b超单上的小黑点被抹掉了，普通人流比无痛的便宜好几百块钱。
我蹲在手术室门口 ，听着张菁里面疼的撕心裂肺。
张菁被推出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躺在阴面的楼道里，照不到一点光。
缓了一会儿，张菁叫我我扶她回家。
竟碰到了婶子，婶子是来产检的。
婶子生堂姐的时候都是在炕上，可现在奶奶陪着她来镇上的「大」医院做检查。
那是老张家最后的希望，不能有半点闪失。
冤家路窄，我们走了个对头。
婶子扶着腰耀武扬威，张菁捂着肚子面色惨白。
堂姐结婚时丢的人，现在终于被婶子抓到了机会，她抢过张菁手里的单据「哎呦！菁妹子！拿了嫁妆倒贴人家都不要你？」
张菁想抢回来，可她现在没有一点力气，婶子把单子在不识字的奶奶面前抖一抖「你老张家的好孙女！让人家白睡了！想给人家生孩子人家还不要呢！」
奶奶抢过那几张纸，瞪着浑浊的眼「你真让人白糟蹋了？！没要彩礼？」
孙哥和他的新女友出现在走廊那一头。
张菁抓着我的手，声音都在颤「走…快走…」
奶奶看出她现在的虚弱，一把推开我，揪住张菁的头发。
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打她「我们老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货！白叫人糟践！丢人！呸！没脸啊！！那小畜生在哪？！你带我去找他！这天下没白吃的饭食！」
奶奶扯着嗓子喊出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走廊那头的孙哥也往这边看。
他明明看见我们了，可看着疯了一样的奶奶，孙哥下意识的往后躲。
张菁被奶奶拽着头发拖倒，像是块污浊的抹布，她的眼里没有希望没有绝望。
她好像已经死掉了。
「你从村里跑出来有什么用？」婶子撇撇嘴「改不了天生的贱命。」
那一刻，我想张菁宁愿自己真的死了。
但，我不想让她死，我不想回到村里。
像是平生的勇气，我爬起来扑过去，狠狠咬了奶奶的胳膊一口。
奶奶嗷一声叫唤，我趁机将张菁挡在身后，可我太小，就算张菁瘦的像把骨头，我依旧护不住她。
奶奶挥拳抡我的头，像是砸通了窍，耳朵嗡一声。
但我就像只刚生出獠牙的狼崽子，不肯后退半步，奶奶愤怒的要过来活撕了我们，我没什么可威胁她的，就算我和张菁现在一起死在这儿，也只值她啐两口。
可凭什么？
我看向婶子，她肚里那块肉还没降生，已经成为了她们的命根子。
它是无辜的，我们也是。
我冲向婶子，奶奶和婶子都吓白了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