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的梧桐叶扑簌簌落在石阶上,像一场无声的秋雨,也像命运的碎屑。
赵高跪在胡亥案前,看着少年用朱砂在《爰历篇》上乱涂乱画。
胡亥突然将毛笔甩向竹简,墨点溅在赵高袖口的蟒纹上,宛如几滴鲜血。

“老师,这些字比蹴鞠还无趣!”
少年踢翻漆案,竹简哗啦啦散落一地,其中一片恰好翻开在“刑弃灰于道者”的条文上,朱砂墨点正巧落在“刑”字中间,像极了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赵高却不慌不忙,用袖口擦去墨迹,指尖有意无意触到胡亥新赐的玄鸟玉佩——这是他前日故意在胡亥面前“遗失”的旧物,少年竟真的刻了枚玉佩还他。
玉佩上的玄鸟翅膀歪歪扭扭,却固执地扬着头,像极了隐宫墙上被孩童刻坏的赵国图腾。
“公子可知,”他捡起毛笔,在“罪”字旁边画了只狰狞的兽首,兽首双目盯着“非”字,“此字上‘网’下‘非’,意为用律法之网捕尽天下不义。”
胡亥歪头盯着兽首,瞳孔忽然发亮:“像父皇车驾上的饕餮!老师,能教我刻这种兽首吗?”
赵高取来刻刀,在竹简边缘刻下一只玄鸟,鸟喙精准啄向“法”字右上角。
这一刀下去,竹屑纷飞间露出底下未干的墨迹,竟隐约是个“赵”字——那是他昨夜备课时刻下的暗记。
他能感觉到胡亥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指尖,于是故意放慢动作,让刻刀在竹片上发出“滋滋”轻响,仿佛在为少年奏响权力的前奏曲。
“公子天赋异禀,”他压低声音,仿佛说一个秘密,“若能将此等巧思用在治国,他日必成一代雄主。”
胡亥咯咯笑了,突然用刻刀扎进竹简,刀身没入三分:“雄主?是不是像父皇那样,想杀谁就杀谁?”
赵高心中一凛,面上却绽开笑意,伸手按住胡亥握刀的手——少年的掌心还未长茧,柔软得像隐宫孩童的手,却已握住了律法的刀柄。
“公子当比陛下更胜一筹,”他轻轻掰开胡亥手指,将刻刀转向“臣”字,“陛下需顾念天下人,公子却可随心所欲——比如,让惹公子不快的人,永远开不了口。”
胡亥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抓起竹简上的“蒙”字残片撕碎。
赵高看着碎纸片飘落,如同看见蒙氏兄弟的命运在眼前碎裂。
这或许就是蒙氏的下场,他想,就像隐宫墙上被风雨侵蚀的姓氏,终将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深夜的中车府,赵高对着铜镜调整冠冕,十二旒珠串扫过脸颊,映出他眼底的血丝。
案头摆着胡亥的习字卷,“胡亥”二字写得歪歪扭扭,“亥”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极了刑场上绞索的弧度。
他用指尖摩挲着“胡”字,忽然抽出佩剑,剑尖挑起卷角——这个名字,终有一日会刻在传国玉玺上。
“大人,”阎乐递来密报,声音里带着紧张,“蒙毅弹劾您私改《狱法》,请陛下治罪。”
赵高捏着密报边缘,指腹碾过“私改”二字——这是他故意在胡亥习字时掺入的谬误,用孩子的笔迹撕开律法的口子。
蒙毅啊蒙毅,你果然上钩了。
“去告诉公子,”他将密报投入烛火,“就说老师可能再也不能教他刻字了。”
阎乐退下后,赵高摸出胡亥送的玉雕玄鸟——鸟身刻着“老师亲赐”四字,笔画歪歪扭扭,是胡亥用刻刀硬生生凿出来的。
他对着火光举起玉雕,玄鸟阴影投在墙上,翅膀张开如利刃。
孩子的依赖,才是最锋利的武器。
子时三刻,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师!老师!”胡亥的声音带着哭腔,推门时撞翻了烛台。

赵高迅速卧倒在榻上,用被子盖住半裸的脊背——那里有三道新鞭痕,是他让阎乐用荆条抽的,鞭痕间还渗着特意涂抹的朱砂,在月光下宛如真伤。
“公子小心烛火。”赵高挣扎着起身,故意让胡亥看见他背上的“血痕”。
胡亥扑到榻前,玉冠歪斜,眼中含着泪:“他们说要杀你……”
赵高握住少年的手,将其按在自己冰凉的额头上:“公子可知,当年始皇帝为质子时,也受过这样的鞭刑。”
他盯着胡亥颤抖的瞳孔,“疼痛,是成为强者的必经之路。”
胡亥突然抓住赵高的手腕,指甲掐入他的皮肉:“我不要你死!我要让他们都死!”
赵高心中狂喜,面上却露出欣慰之色:“公子若想救老师,明日廷议时……”
他凑近胡亥耳边,“只需问陛下一句:‘父皇教我以法治国,为何法不容情?’”
咸阳宫的铜钟撞响时,赵高跪在丹陛之下,脊背挺得笔直——他算过,这样的姿势能让胡亥清楚看见自己的“鞭伤”。
蒙毅的弹劾声如寒潭冰水,在大殿回荡:“赵高身为中车府令,竟敢教导公子曲解律法,按《秦律·职制篇》,当斩。”
胡亥忽然起身,袖中掉出赵高送的刻刀——刀柄上缠着他亲手编的红绳。
“父皇!”少年的声音带着破音,“老师只是教我识字——”
始皇帝抬手制止,目光落在刻刀上的玄鸟纹,眉峰微蹙:“赵高,你可知罪?”
赵高叩首时,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这触感,与当年在隐宫受刑时无异。
他听见胡亥急促的呼吸声,知道少年在复述自己昨夜的教导。
“陛下,臣教公子刻写律法,实乃望其牢记‘法者,国之纲纪’。”
他抬起头,眼角皱纹里藏着刻意涂抹的药汁,显得泪痕斑驳,“公子天性聪慧,对‘刑过不避大臣’一句尤为上心,臣便用图画辅助记忆……”
“住口!”蒙毅踏前一步,铠甲上的狼首徽记泛着冷光,“律法岂容儿戏?陛下,若纵容此等歪风,大秦律法将形同虚设!”
始皇帝的目光在赵高脸上逡巡,忽然冷笑:“蒙毅,你可知朕为何让赵高教胡亥?”
他顿了顿,手指敲了敲御案,“因为朕要让皇子知道,律法不是书斋里的死字,是能杀人、能活人、能治国的利器——就像这把龙纹剑。”
赵高偷偷望向胡亥,见少年正攥着刻刀,指节发白——这孩子,学会了恐惧,也学会了模仿帝王的威慑。
“赵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始皇帝挥挥手,“去衣,廷杖三十。”
皮鞭落下时,赵高数着击打声,第七鞭要闷哼,第十三鞭需咳血,第三十鞭必须晕过去。
他在失去意识前,听见胡亥的哭喊声混着蒙毅的呵斥,这哭声,会成为蒙氏的催命符。
骊山行宫的温泉雾气氤氲,赵高趴在玉案上,任由医官敷药。

他听见始皇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故意蜷起脊背,让陛下看见鞭痕下若隐若现的“赵”字胎记——那是母亲用艾草汁染的,伴他度过隐宫岁月。
“朕问你,”始皇帝盯着他背上的伤痕,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柔和,“胡亥可曾怨朕?”
赵高挣扎着起身,伤口撕裂的疼痛让他龇牙——疼痛能让演技更真实。
“公子说,”他垂下眼睑,掩住眼底的精光,“陛下是天下最懂律法的人。”
他顿了顿,抓起案头胡亥的习字卷,“就像当年陛下让李斯腰斩成蟜,也是为了大秦安稳。”
始皇帝的瞳孔骤缩,赵高知道自己触到了帝王的逆鳞。
成蟜之死,是陛下心中的刺,却也是他手中的刀。
“陛下,”他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一个秘密,“蒙毅弹劾臣,实则是忌恨公子与臣亲近。”
“哦?”始皇帝挑眉,“蒙氏世代忠良,岂会如此?”
赵高摸出胡亥的习字卷,“法”字旁边的玄鸟被朱砂涂成血色:
“蒙恬在北疆有三十万大军,蒙毅在朝堂掌刑狱大权,若公子继位……”
他忽然噤声,低头盯着地砖上的龙纹,让陛下自己补全这句话。
始皇帝沉默良久,伸手按住赵高肩膀,指腹按在他的胎记上——
这是帝王的试探,也是妥协。
“你记住,”始皇帝的声音冷下来,“朕让你教胡亥,是要他学‘术’,不是学‘仁’。”
他松开手,“至于蒙氏……朕自有计较。”
赵高叩首时,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陛下,您终究还是选择了权术,而非忠臣。
他瞥见案头胡亥送的玉雕玄鸟,鸟喙正对着始皇帝的龙纹剑,这是吉兆。
深夜的中车府,赵高对着胡亥的习字卷冷笑。
他用朱砂在“蒙毅”二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囚”字,笔尖刺破竹简,在案底留下暗红的斑点。
这个字,很快就会变成现实。
“大人,”阎乐呈上蒙毅的密信,“他派人给公子送了《尉缭子》,说是要教公子兵法。”
赵高捏碎竹简,碎屑落在胡亥送的玄鸟玉雕上。
蒙毅,你越示好,胡亥越会觉得你别有用心。
“去告诉公子,”他将碎竹片扔进香炉,“就说蒙毅将军嫌弃他愚钝,不屑教导。”
他顿了顿,“再让人在市井散布谣言,说蒙恬曾私下议论‘胡亥难担大任’。”
阎乐领命而去,赵高摸出始皇帝赐的狼首剑,剑鞘内侧的“蒙”字刻痕已被他磨得锋利如刀。
他忽然想起胡亥在廷议上的哭声,那不是软弱,是权力觉醒的号角。
他望向窗外的星空,想起隐宫的夜晚——那时他只能透过墙缝看星星,如今却能让星星的轨迹为他所用。
始皇帝啊始皇帝,你教会我权术,却没教会我知足。
远处,甘泉宫传来胡亥的哭声。
赵高闭上眼睛,在心底勾勒蒙氏兄弟的结局:蒙毅的刑具、蒙恬的剑鞘、胡亥的玉玺……
这些画面,终将拼成我的复仇图。
他摸出胡亥刻的玄鸟玉佩,贴在胸口。
幼主的依赖,就是我的护身符。
当玉佩触到心脏时,他忽然轻笑——那里,藏着一枚用胡亥毛发编成的绳结,那是比律法更牢固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