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里住了些日子了。
慕秋倒也沉得住气,硬着嘴不肯同皇上求饶。
1、
其实她这个尊贵无比的慕妃,之所以会被打发到冷宫来,全因她太不识时务。那天西北镇国将军命人送来一条上好的白狐皮毛,皇上素来宠她,便命人将这皮毛镶在慕秋最喜欢的那件披风上,本以为慕秋会高兴,哪想她竟然当着皇上的面,将那皮毛扯烂摔出锦绣宫的宫门。
皇上自然是龙颜大怒,偏生慕秋不肯服软,皇上这次和她卯上了,当即将她打发进了冷宫,并且发了话,慕贵妃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能出冷宫。
可是大半个月过去,慕秋没有丁点求饶的意思,最先沉不住气的竟然是皇上。
他白玉般清润的脸上,似比屋外的积雪还要冷,眼神寒的像从冰窟窿捞上来的,他的到来,让慕秋本就有些漏风的屋子里,越发的冷了几分。
“住的舒服吗?”他的声音略嫌冷寂孤傲,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清傲,“我的慕妃。”
“还不赖。”慕秋正蹲在屋子里,捡了木炭朝炭炉子里扔,“倒是皇上,近来清减了许多,莫不是御膳房做的菜,不合您的胃口?”
“呵。”皇上冷笑了一声,大步跨了进去,冷宫不愧是冷宫,就算他身披厚实的裘皮披风,都觉得冷,看着蹲在地上烧炭的慕秋,“你打算这辈子都待在这里?”
“皇上说笑了,再过三个月阿染便会来接我出宫,皇上不会忘记了吧。”慕秋回头,似笑非笑地瞅了皇上一眼,“希望皇上,不曾忘记三年前的承诺。”

“劳你费心。”他忽然气怒起来,神色冷若冰霜,“慕秋,你就这么想回他身边吗?这三年来,我待你不好吗,我是九五之尊,他不过是个……为什么,三年了你还是不肯忘记他?”
“因为我爱他。”她的眸光亮的惊人,隐着对爱人的思念与执着,“我爱他,就算你同他长得一样,赵祯,我的好皇上,我仍旧不可能爱上你。”
皇上脸色蓦地一白,他一把将她从地上捞起来,狠狠将她压在睡榻上,她面色微变,这一连串动作,并未揉乱她的眼底眉间。
“你答应过,不动我的。”她轻声道,“忘了吗,赵祯。”
她喊赵祯,他心口宛如被人狠狠锤了一拳,他如碰织铁似得推开她,她身下的睡榻轰然倒塌,激起一地尘埃,慕秋躺在那里没有动,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遇见赵祯的情形。
2、
那是乍暖还寒的二月,郊外桃花闲闲开了三两支,穿单衫觉得冷,穿袄裙又嫌热了些。
赵祯穿着一身金线牡丹修成的织锦长袍,蹬一双鹿皮靴坐在正屋上座,屋子里气氛宛如结了冰,慕秋提着满蓝子榆钱走了进来。
她有些惊讶,她不解地望着他,“阿染,你做什么穿成这样,快换身衣服,帮我洗榆钱,中午咱们就吃榆钱蒸饭。”
他没有动,一双眼睛寒星似得冷,“我不是阿染,我是赵祯。”
“你是生病了吗?”慕秋放下篮子走过去,不顾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伸手按了按他额头,“我们一同生活了十八年,你就是死了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人。”
“你真的认错啦。”带笑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她蓦地转身,只见一身粗布单衫的阿染,就站在大门口,笑弯了一双琉璃眼,静静地望着她。
她顿时目瞪口呆,她不知道,这世上竟然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是脸上是何种神情。
她连忙收回搁在赵祯额头上的手,匆忙退开,跑到门口,拽住阿染,将他拉到赵祯身边,她将两个人反复看了很多遍,看的赵祯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像是不耐烦她的审视。
倒是阿染,一直笑嘻嘻地望着她。
“对不起啊,我认错人了。”她飞快地说了一句,跟着一把揪着阿染跑出屋子,一口气跑了很远,直到一头栽进桃花林,她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喂,阿染,那个赵祯,是谁,他怎么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她扭头看着同样气喘不已地阿染,不解地问。
“算起来,他是我的,嗯,哥哥。”他笑着说。
“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慕秋不满地抗议,“是不是全世界就我一个人不知道,你还有个双胞胎哥哥?”
阿染眯着眼睛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大概不是吧,我也是近两年才知道的。”
好吧,慕秋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只是她有些不明白,“我怎么会认错呢,他的穿着,他的表情,明明不是我熟悉的阿染,为什么我会认错呢?”
阿染眼底眸光闪了闪,轻轻笑了笑,“马有失蹄,一次弄错,下次别再认错了。”
慕秋摆摆手,不以为意,她踮起脚想摘下那串刚开的桃枝,奈何个子太矮,阿染这时轻轻走来,贴着她的后背,扬起手将那串桃枝攀折下来,塞到她的手里。
慕秋下意识地回头,却不小心碰到他下巴,他的脸近在咫尺,琉璃眼里,倒映着呆愣愣的她自己,不知怎么的,她的心跳蓦地变快,为了掩饰心虚,她一把推开他,嘀咕着说了声谢谢,抓着桃枝,跑进了桃林深处。
风也暖和起来了,吹的她心底,似乎起了一抹异样情愫,他攀折桃枝的手,他琉璃样眸子里,如沐春风的笑意,这都叫她心慌。
为什么,明明是一起长大,相处了十八年的阿染,一直当做是哥哥,为何她会觉得心悸,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手里紧紧拽着的桃花里,悄然盛放。
3、
呵,明明是回忆同赵祯的初遇,偏偏又控制不住思绪,想到了阿染。
阿染啊,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却叫她的心里浮上酸疼的暖意。
“阿染阿染。”她仍然躺在地上,身下是支离破碎的睡榻,扬起的尘土已经落定。
三天的时间明明很短暂,可是慕秋却像是过了三年一样漫长,明明真正的三年她已经熬了过来。
终于到了第三天,她一大早便换好了衣衫,华丽的宫服已经换下,她穿着青花粗布的衣服,披上那件她最喜欢的披风,早早便站在后宫屋檐下等。
寒风瑟瑟吹来,她紧紧抱着双臂,这样便能稍微暖和一些。从院子里斜出的枝桠,光秃秃。
还未到春花烂漫的时节,但她心里头,却像已经种满了那年,二月暖风里的桃花烂漫。
三年前,他用力抓着她的手对她说,“慕秋,你等着我,三年,我一定会努力活下去,活到接你出宫的那一天,然后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隐居一生,谁也找不到我们。”
“好。”她当时回答的是那样坚定,她信他,信他一定会信守三年之约,带她离开这里。
她明明那样相信的。
可是她站在这里,冰冷的寒风将她的四肢都冻僵,她等了等,等了又等,那个熟悉的人影,她始终遍寻不见。
她从五更天,等到了月上枝头,冷宫里萧条冷落,也没人来阻止她继续等下去。
她挨着墙壁坐下去,身子缩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似乎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三年前,赵祯残忍地要阿染割伤自己的脸,要杀了他,完成十八年前,先皇想做,却被人暗度陈仓没能做成的事。
没错,那天对于慕秋来说,的确像是一场噩梦,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赵祯是刚刚登基的新皇,而阿染,是刚一出生,就被下令处死,却因为宫人不忍心而活下来的皇子。
十八年前,宫人偷偷将阿染抱出宫,后来托付给慕家养活,她不知道她爹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阿染接手的,她只知道,这种事情一旦被发现,就是杀头的罪过。
显然,赵祯的出现意味着,他们全家距离被杀头,不过盏茶的功夫吧。
她以为赵祯会杀了他们,可是他没有,他放过了慕家,划花了阿染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将阿染丢入西北大军,并且说,只要阿染能够在那种地方活过三年,他就放过阿染。
为了害怕阿染偷偷带着慕秋走掉,他将慕秋带回了宫,让她成为慕贵妃,不过是想捆住她的手足,不让她去找他而已。
“就这么,喜欢他吗?”一个叹息的声音,在月色如霜的夜里,显得无比惆怅。
是穿着明黄色暖袍,披着狐裘披风的皇上,他挨着她坐下,让她靠在他怀里,宽大的披风很温暖,稍稍抵挡了那钻人衣领的寒意。
“喜欢啊。”睡梦里的慕秋,喃喃地说,“阿染。”
皇上眸光剧烈颤抖了一下,他低下头紧紧抿着唇。他应当是在生气,可他整个人透出来的气息,却是弄得怎样都化不开的绝望与忧悒。
“可是你永远也等不到他了。”他喃喃地说。
4、
慕秋睁开眼睛,一时间有些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她想站起来,双足点地,跟着便是天旋地转,她四肢无力,嘴里像着了火。
“娘娘。”进来奉茶的宫女瞧见她摔在床边,惊呼一声跑来扶她,“您怎么自个儿起来了,您染了风寒,太医吩咐不能下床。”
“你让我走。”她心里记挂着阿染,她还没等到阿染,不能继续在这里。
“你要去哪里?”冷漠疏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打眼望去,是赵祯,许是才下早朝,一身朝服还未换下。
“你知道我想去哪里。”慕秋嫌恶地扭头,不愿看他。
“你们都下去吧。”屏退左右,皇上这才缓缓走到她身边,“我的慕妃,还是这么讨厌我吗?”
“是恨吧。”慕秋淡淡地说,“恨不得杀了你。”
“这可不好,将来还有几十年好活,继续恨下去,会很累吧。”他漫不经心地道。
“你什么意思。”慕秋眉心紧紧皱起,她冷声问,“赵祯我只问你,你把我的阿染,弄到哪里去了?”
“他死了。”他风轻云淡地说了三个字,然后带着笑,看着她的表情变了几遍。
先是茫然,跟着是错愕,再然后是一片空白,到最后还是茫然,似乎不明白他刚刚说了些什么。
“他死了。”他故意又说了一遍,声音也抬高了,方便她听得更家清楚些。
她嘴角动了动,好久好久,还未发出声音,眼泪先砸了下来,落在赵祯的手背上,烫的他心口一颤,她伸手用力拽住他的衣襟,宛如一只发了狂的小兽一般嘶吼,“你说谎,你说谎!”
“没有说谎。”他神色仍旧是冷漠的,像是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动摇,“这是他留给你的,最后的遗物。”
他拧开她的手,将一个信封放到她手上,然后他轻撩袍脚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吩咐宫人好生照看慕妃,这才背着手走到房门口。
留下慕秋一个人,宛如置身冰窟一般。
“什么时候的 事?”她哑着声音问。
“三天前。”他脚步顿了顿,轻声说。
她多想赵祯是在说笑,可她知道,赵祯从不说笑,他也不会与她说笑。
她颤抖地将信举到眼前,是熟悉的字迹,他的字迹。

她拆开信,信的内容很少,不过是三行字——
卿卿吾爱
慕秋,莫要等我了,忘记我吧,我不想再熬下去了,我们来生再见。
阿染绝笔。
5、
慕秋病了,高烧怎么都退不下去,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
大多数时候,皇上会陪在一边,她有时候会错以为,坐在这里的人是阿染,因为他们有一模一样的脸。
可是她心里又很清楚,阿染的脸已经被赵祯毁掉了,就算他真的在这里,也不会是这个模样。
真残忍,让她区分的这样清楚,连弄错的机会都不给她。
那信,的的确确是阿染的,她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他的字,他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为什么,明明那时候说好,三年为期,他带她远离这尘嚣。
“总得吃些什么吧。”赵祯端过宫人手里的药碗,“不然,活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
“死了正好去见他。”慕秋冷冷望着他,这瞬间,无穷尽地恨意从心底浮上来,她咯咯笑了起来。
赵祯脸色却变了,他一把卡主她的脖子,用力扣住她的下巴,硬是将一碗药都灌了下去,他将空碗摔在地上,破碎的青瓷到处飞溅,他咬牙切齿地道,“死了心吧,慕秋,我死也不会让你有机会见到他的。“
他说完,带着一身怒气离开。
慕秋呛的不停咳嗽,好久好久她才平息了下来,她靠着床榻,越想越心慌。阿染不会抛下她的,他不是那样轻易放弃的人。
否则那年,他不会单枪匹马跑去县令家里抢亲。
是的抢亲,那还是三年前的事情。
她虽然和阿染是一同长大,但她爹爹并没有让她嫁给阿染的意思,哪怕她央求爹爹,她很喜欢阿染,爹爹也不肯答应她同阿染在一起。
那是赵祯出现一个月后发生的事情。

那天在桃林里,他替她折下一支半开的桃,她就开始不对劲,后来看到阿染,她总会心慌。总觉得阿染变了一个人,与她熟悉的阿染有了分别,可她又觉得一切只是因为她动心之后的错觉。
“呐,慕秋。”有一次,阿染喊住了像逃跑的慕秋,明亮的双眸直直望着她,“你是在躲我吗?”
“我没有。”她飞快地否认。
“哈,慕秋,我忽然发现我很喜欢牵着你的手,真想就这么牵着,一辈子都不松开。”他忽然这么说。
她这才意识到,她的手正被他紧紧握着,她连忙想要抽回手,他却不肯放,“你胡说什么啊。”
“我没有胡说,慕秋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他很认真地问她。
她想她的脸一定很红,她当时用力甩开了他的手,逃也似的跑开了,只听到身后传来他的笑声。
那天之后没多久,她爹就让她嫁到知县家去,给知县的大儿子填房。慕家不过是小门小户,能嫁给知县儿子,也算是攀了高枝。
她跑去跟爹爹理论,死都不肯嫁,可是到了发嫁那天,仍是被强迫着穿上嫁衣上了轿。
她被扶下花轿,被拖上了喜堂,就等拜堂之后被送入洞房。
然而便是在她绝望的时候,一声马吟传来,跟着是众人慌乱的惊呼声,她蒙着盖头被人楼主腰掠上马背,跟着便是呼呼风声从耳边吹过。
她的盖头终于被吹跑,她仰起头,看到了掠走她的人。
“说了要牵着你的手,一辈子都不松开的,怎么可能让你嫁给别人。”他冲她眨眨眼睛,笑意盈盈地道,“喂慕秋,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评论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