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暴雨中的伞

留声机的风波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叶青青紧绷的神经上漾开几圈涟漪后，很快被更大的漩涡吞没。

三天后，项目终审会议在“闪耀星途”最大的会议室举行。

叶青青穿着熨帖的西装套裙，将连夜修改了七版的“老城记忆”第二季方案投映在屏幕上。

她讲述安平巷修鞋匠老张四十年的坚守，讲述独居老人王奶奶的旧相册，讲述巷口那棵老槐树见证的岁月变迁。

她的声音起初有些紧，但随着讲述逐渐变得柔和而充满力量，那是她真正相信的东西。

然而，会议室长桌尽头，运营总监陈总的表情始终像冻住的湖面。

等叶青青说完，他甚至没有评价内容，直接调出一张数据对比图。

“这是‘老城记忆’第一季八期的平均数据。”

红色柱状图低矮地匍匐在坐标轴底部，“这是同期‘美妆开箱挑战’的数据。”

蓝色柱状图几乎是红色的五倍高，直冲图顶。

陈总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叶青青苍白的脸：“叶编导，公司欣赏你的情怀。

但我们是商业机构，不是慈善组织，更不是城市档案馆。

观众用手指投票，他们显然更愿意看如何在三分钟内画出斩男妆，而不是听八十岁老人讲半个世纪前的故事。”

“可是陈总，”叶青青感到喉咙发干，“数据不是全部。

我们收到过很多观众留言，说我们的片子让他们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奶奶，甚至有人专程去安平巷寻找那些老店铺……”

“然后呢？”陈总打断她，“他们会在那儿消费吗？

会给我们带来广告转化吗？青青，你要清楚，‘老城记忆’的观众画像是什么？

年龄偏大，消费意愿低。而美妆、穿搭、探店内容的受众是什么？

年轻女性，消费主力军。”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残酷，“公司决定，‘老城记忆’项目从今天起正式终止。

你的团队，整体并入李经理的直播带货组，下周一前完成交接。”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单调的嘶嘶声。

叶青青看见团队成员小美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

她知道，对于这些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保住工作比坚持虚无缥缈的“情怀”更重要。

“如果……”叶青青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我不想转去带货组呢？”

陈总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随即露出一个职业化的、了然的笑容：“那就按正常离职流程走。

当然，以你的能力，我相信很快会有更好的去处。”

更好的去处？叶青青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连这点对真实故事的坚持都丢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丛林里抓住什么。

那天晚上，她拒绝了小美一起吃晚饭的邀请，一个人在工位上坐了很久。

窗外，夜幕彻底吞没了被雾霾笼罩的城市，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写字楼的玻璃染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

她修改过的方案还摊在桌上，那些她亲自拍摄的老巷照片在屏幕保护程序下一张张滑过。

老张佝偻着腰补鞋的样子，王奶奶摩挲旧照片时浑浊而温柔的眼神，老槐树下嬉戏的孩童……所有这些，都将成为无人问津的电子尘埃。

她关掉电脑，走出公司时，已经快十点了。

刚出大楼，一阵裹挟着湿冷气息的狂风就迎面扑来，随即，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冬日的暴雨，冰冷刺骨，瞬间打湿了她的羊绒大衣和头发。她慌忙退回屋檐下，掏出手机想叫车，屏幕却固执地黑着，没电了。

大厦前台已经下班，旁边的便利店也关了门。她抱着胳膊，看着眼前密集的雨幕。

打车软件是别想了，就算手机有电，这个时间、这个天气，排队人数恐怕早已过百。

地铁站在两个街区外，跑过去肯定全身湿透。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职业生涯的挫败，此刻物理意义上的困顿，还有这座庞大城市永不停止运转却对她个人的困境漠不关心的冷漠，

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

她靠在冰冷的玻璃门上，望着雨水中扭曲变形的霓虹光影，

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留在这座城市、选择这份职业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熟悉的、车身上溅满泥点的小型电动三轮车，刺破厚重的雨幕，“嘎吱”一声，歪歪斜斜地停在了她面前的台阶下。

车还没停稳，一个身影就从驾驶座跳了下来。是金红。

他没穿雨衣，只套着一件深色的防水夹克，但显然不足以抵挡这样猛烈的暴雨，头发和肩膀已经湿透，

额发紧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往下淌。

他看到叶青青，似乎松了口气，迅速从车斗里拿出一件叠得方正正的黄色雨披，抖开，几步跨上台阶，不由分说地递到她面前。

“叶小姐！”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些，

试图压过哗啦啦的雨声，“我……我刚送完最后一个加急件，回网点路上看到这边灯还亮着，

想着可能是你……你手机打不通，雨太大了，快披上！我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急促，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甚至有一丝……后怕？

仿佛晚来一步，她就会在这雨夜里消失似的。

叶青青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金红见她没动，

有些着急，上前一步，笨拙却小心地将雨披往她肩上拢：“先披上，别着凉了！”

那件雨披是常见的廉价塑料材质，带着一股仓库里存放已久的、淡淡的橡胶味，但内侧是干燥的，还残留着他方才怀抱的温度。

叶青青任由他将雨披裹好，系上前襟的带子。

他的手指偶尔擦过她的颈侧，冰凉，却奇异地让她从那种麻木的冰冷中回过神来。

“你……你怎么……”她想问你怎么知道我没走，怎么又折回来了，话到嘴边却有些语无伦次。

“先上车！雨太大了，站着说话冷！”金红打断她，指了指三轮车后面加装的有顶棚的车厢，那是为了方便运送易碎或怕湿的包裹。

车厢不大，勉强能坐两个人，堆着几个空了的快递筐，但收拾得很干净。

金红帮她拉开简易的塑料帘子，等她坐进去，又仔细地把帘子掖好，这才转身跑回驾驶座。

引擎重新发动，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微弱。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从塑料帘缝隙透进来的、被雨水晕染开的模糊路灯光。

车子开得很慢，很稳，颠簸被尽可能减到最小。

叶青青缩在干燥的雨披里，鼻尖萦绕着橡胶味，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金红身上的气息，

像是干净的肥皂混合着阳光晒过后织物的味道，与车厢外冰冷潮湿的世界截然不同。

“金师傅……谢谢你。”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隔着塑料帘对前面说。

“没事儿。”前面传来他闷闷的声音，被雨声和引擎声削弱，“这么晚，你一个女同志，又下这么大雨，不安全。”

“你……每天都工作到这么晚吗？”

“平时差不多九点收工。今天有个老客户临时要发个急件去外地，就耽搁了。”

他顿了顿，“叶小姐，你……项目的事儿，不顺利吗？”

叶青青微微一怔。她没跟任何人细说今天会议的结果，他是怎么……随即她想起，下午他来送过一个同城快件，

可能听到了她和同事的只言片语，或者，只是从她此刻的狼狈状态里猜到了什么。

她沉默了几秒，轻轻“嗯”了一声。“项目被砍了。

公司让我转去做直播带货，或者……离职。”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和密集的雨点敲打车顶的噼啪声。

“带货……是电视购物那种吗？”金红问，语气里带着纯粹的疑惑，没有评判。

“差不多吧，不过是在手机上看。”叶青青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教人怎么花钱买东西。”

“哦。”金红应了一声，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

前方遇到红灯，车子缓缓停下。他回过头，塑料帘的缝隙里，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眼神望过来，认真而诚恳：“叶小姐，我不太懂你们那些数据啊，流量啊。

但我觉得，你上次跟我说的，想拍的那些老巷子的故事，挺好。真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每天在安平巷里转，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过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日子。

老张修了一辈子鞋，手艺没得说，可儿子嫌丢人，不愿学；

王奶奶总念叨她年轻时候的事儿，那些事儿除了我们这些听她唠叨的，可能再没人知道了……你拍的这些东西，可能看的人现在不多，但它们是存在的。

它们让那些角落里的人和事，能被看见。”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就像……就像夜里走巷子，有的地方黑，可要是哪家窗户透出点光来，

心里就觉得踏实，知道那儿有人，有生活。

你的视频，大概就是那样的光吧。”

叶青青怔怔地听着。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鼓励，只是一个每天穿行在城市最真实肌理中的人，

用最朴素的语言，说出了她内心深处一直相信、却几乎要被现实磨灭的东西。

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她慌忙低下头，借着雨披的掩护，悄悄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水汽。

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被深深理解的震动。

在她被数据和KPI碾压得几乎窒息的世界里，这个快递员用他最直接的感受，给了她那份“情怀”一个最坚实、最温暖的落脚点，它是一盏灯，照亮真实的生活。

车子重新启动，驶向她所住的高档小区。

雨似乎小了一些，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顶棚。

车厢里的沉默不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金师傅，”快到小区门口时，叶青青忽然开口，“你上次说，想在安平巷开个便民驿站……具体是怎么想的？”

金红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就是……觉得巷子里老人多，上下楼取快递不方便，买点米面油盐也要走挺远。

要是巷口有个地方，能收快递，还能卖点日常用的东西，帮腿脚不便的老人送上门，应该能方便不少人。”

“需要多少启动资金？你有详细计划吗？”叶青青追问，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探究。

“大概算过，房租、简单装修、货架、第一批货，怎么也得十万块。

我手头……”他声音低了下去，“差得还远。

而且，好多手续也不懂，就是自己瞎想。”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雨还没停，但已变成细密的雨丝。

叶青青没有立刻下车。她掀开塑料帘，看向已经跳下车、正抬手抹去脸上雨水的金红。

路灯的光照亮他湿漉漉的头发和依然沉静的眼睛。

“金红，”她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声音清晰而认真，“如果你真的想做这个驿站，我可以帮你。

做市场调研、写项目计划书、设计宣传方案……这些我专业。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金红愣住了，看着她。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随即，那口沉静的深井里，仿佛被投进了一颗火种，倏地亮起一簇温暖而明亮的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推辞或客气的话，但最终，他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而郑重的音节：

“好。”

叶青青下了车，将雨披脱下来递还给他。金红接过，攥在手里。

“快进去吧，别淋着了。”他说。

叶青青点点头，转身走向小区大门。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

金红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件黄色的雨披，目送着她。

看到她回头，他抬手，笨拙地挥了挥。

细密的雨丝在他们之间织成一道朦胧的帘幕。

帘幕那边，是他和他的三轮车，代表着这座城市最接地气的奔波与生计；

帘幕这边，是她身后整洁却疏离的高档小区，代表着精致却压力重重的另一种生活。

但此刻，这道帘幕似乎不再那么分明。

叶青青也抬起手，轻轻挥了挥，然后转身，走进了小区温暖明亮的灯光里。

她的步伐，比离开公司时，轻快了许多。

雨还在下，但城市各处的灯火，在湿润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清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