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窦婴跪在刑台青砖上,监斩官第三次高喊"验明正身"时,他无奈苦笑,自己三朝元老,身居高位,却要为救个醉汉赔上全族性命。
刀斧临头之际,窦婴突然仰天大笑:"当年先帝赐诏时,诸位可曾想过今日?"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三朝老臣的血溅在田蚡新裁的官袍下摆,这位新上任的当朝丞相下意识后退半步,绣着金线的皂靴却仍沾了星点猩红。
窦婴的命运,早在姑母窦漪房从代国宫女变成大汉皇后时就埋下伏笔。
当年长安东市的布匹商人不会想到,自家仓库里量布的瘦高少年,有朝一日能执掌虎符平定七国之乱。
当他在荥阳城头将景帝赏赐的珠宝抛给将士时,连敌方的探马都在传颂"魏其散金"的豪气。
可朝堂比战场凶险百倍。
窦太后欲立梁王为储时,他梗着脖子顶撞:"高祖的天下岂能兄终弟及?"
窦漪房摔碎玉盏,从此再不许这个侄儿踏入长乐宫半步。
景帝废太子刘荣那日,他跪在宣室殿前三天三夜,额头磕出的血印洇透青石,却只换来帝王一句"迂腐"。
真正要命的,是那道锦帛写的九字遗诏。
景帝弥留之际攥着他的手叮嘱:"若遇不测,可便宜行事。"
老人枯槁的手指在他掌心划出血痕,却忘了让御史存档。
二十二岁的刘彻展开这道"伪诏"时,指尖摩挲着父亲的字迹,突然将竹简掷向火盆:"好个清君侧!"
灌夫闯祸那日,长安城飘着今冬第一场雪。
田蚡的婚宴本该觥筹交错,偏这莽夫拎着酒坛挨桌痛饮,绛红官袍溅满酒渍。
轮到主桌时,他晃着空杯讥笑:"丞相海量,怎的今日成了缩头鹌鹑?"
窦婴扯他衣袖的力道,竟拽下半幅袖口。
"魏其侯是要纵容家奴辱没朝廷重臣?"田蚡眯起眼睛,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磕在青铜酒樽上,叮当声惊得乐师断了弦。
王太后派来的黄门令适时呈上证词,竹简上灌氏族人强占民田、私铸钱币的罪状墨迹未干。
未央宫辩论那日,窦婴把遗诏副本拍在御案,震得砚台朱砂四溅。
汉武帝抚摸着诏书边缘的织锦纹路,突然轻笑:"先帝若泉下有知,定会称赞舅舅火漆封存的手艺。"
殿外北风呼啸着卷走他未尽之言——存档库三年前遭的那场"走水",烧焦的梁柱至今未换。
灌夫三族问斩那日,窦婴在诏狱墙上用碎瓦刻下第九十七道竖痕。
当羽林卫踹开牢门时,他正攥着半块硬饼喂老鼠,狱卒说这是圣上特赐的断头饭。
押赴刑场的囚车经过灌府旧址,他望见田蚡家的仆役正在拆匾额,金丝楠木的"灌"字裂成两半,像极了当年被他腰斩的叛军帅旗。
"悔吗?"监斩官最后一次问。
窦婴盯着刑台下啐唾沫的百姓,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某个春夜,灌夫带着颍川的狗肉翻墙找他喝酒,油纸包里的肉还冒着热气。
他仰头咽下喉间血腥,刑台下的叫好声中,雪亮的铡刀轰然落下。
三个月后,田蚡在自家祠堂暴毙,死时手指深深抠进门柱,指甲缝里全是窦婴腰斩那日官袍沾的血痂。
未央宫的年轻帝王听着更漏,将窦氏门生名录一页页喂进火盆,突然对侍御史笑道:"你说魏其侯的魂魄,此刻可看得清这盘棋?"
窗外残雪映着新月的冷光,恰似三十年前荥阳城头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