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距离的故事。药在前台，人在楼上。直线距离也许二十米，也许三十米。一部电梯，几十级台阶，一个服务员抬抬腿的工夫。但这段距离，老胡用生命也没能跨过去。
琥珀酸美托洛尔缓释片——学名拗口，但意思简单：救心脏的。这不是感冒药，不是润喉糖，不是维生素泡腾片。这是一个心脏病人的命根子。
五个小时，这盒药像一件无主行李，安静地躺在前台。老胡像一条搁浅的鱼，安静地躺在地板上。二十米外有氧气，他却溺毙在房间里。
"无义务帮忙。"
这五个字，大概会成为老胡的墓志铭。写它的人甚至不用署名——因为在这个时代，谁都可能是执笔者。
一
我查了查，酒店行业有《旅馆业治安管理办法》，有服务行业规范，有消防应急预案。但翻遍所有条例，确实没有写着"客人打不通电话时必须上楼查看"，没有写着"有人送心脏病药来必须帮忙转交"。
规定没写的，就不存在。责任没列的，就不承担。
多么干净，多么清白，多么无懈可击。
韩顺慌张地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前台工作人员一定见过这场景：一个中年男人急得满头大汗，手里攥着一盒美托洛尔，嘴里反复说着"我朋友心脏不好"、"麻烦帮忙看一下"。
那一刻，工作人员的脑子里大概在飞速运转：这是我的职责范围吗？这会不会惹麻烦？万一他是骗子呢？万一出了事我要担责呢？
你看，每一个念头都合理。每一个顾虑都正当。
就是人死了。
二
有人说酒店没错，"住客隐私要保护"。
说得好。保护得真好。老胡躺在地板上的时候，他的隐私得到了最充分的尊重——没有任何人打扰他。
有人说前台没权限，"她只是个打工的"。
是的，都是打工的。前台是打工的，保安是打工的，值班经理大概也是打工的。打工人为难打工人，最后被为难死的还是打工人。
有人说韩顺有问题，"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要离开？"
真是好问题。可我想问：一个人因为说不出朋友全名，连帮忙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他能想到什么？他只能想到"应该没事吧"。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一个正常运转的社会，不至于让一盒救心丸送不上楼。
琥珀酸美托洛尔缓释片，我专门查了。
β受体阻滞剂。控制心率，降低血压，预防心绞痛。说明书上写得清楚：漏服可能导致心律失常，严重者危及生命。
三
老胡那通电话是早上9点19分打的。
他的声音里一定带着喘息和恐惧——心脏病发作的人都知道那种感觉，胸口像被一只大手攥住，每一次呼吸都是搏命。
他在求救。
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以为求救会有用。
这件事最恐怖的地方在于：没有坏人。
没有人见死不救，因为没有人"见"到"死"。没有人故意刁难，因为前台说的每个字都在规章制度里。没有人冷血无情，因为大家都只是"照章办事"。
所有人都正确。所有程序都合规。所有手续都完整。
就是人死了。
四
我们花了三年时间，打造了一个人与人之间最安全的距离。一门之隔，谁也不认识谁。一墙之外，谁也不麻烦谁。
"非必要不接触。" 这句话早该退场了，却像幽灵一样附在每个人的脊梁上。
我在想一个画面。
老胡打完那通电话之后，做了什么？他是不是挣扎着想去开门？是不是爬向卫生间想找点水？是不是每隔几分钟就看一眼手机，等着朋友回复？
他等到了。"药放前台了"。
那一刻他是什么心情？
松了口气？还是绝望？
一个五十一岁的男人，躺在廉价酒店的地板上，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微信，知道救命的药就在二十米外的前台，知道有人来过却上不来，知道自己只能等，等，等。
等什么呢？等服务员心血来潮敲个门？等酒店突然良心发现？等上帝派天使把药送上来？
五
他挺了五个多小时。
下午三点，服务员来收拾房间。
不是来救命的。是来换床单的。
老胡今年五十一岁，搞批发的，朋友们叫他"瓜老板"。
他有名有姓，有朋友，朋友还愿意大早上跑腿取药。他曾经活过，挣扎过，在生命最后几个小时里拼命打电话求助。
可他最终死于那个最荒诞的理由：他朋友不记得他的全名。
这算什么？死于匿名？死于程序？死于隐私保护？
不，他死于我们亲手建造的铜墙铁壁。我们把"明哲保身"叫做"专业"，把"事不关己"叫做"边界感"，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做"情绪稳定"。
我们都很稳定。就是前台很稳定，那盒美托洛尔很稳定，老胡的尸体也很稳定。稳定了五个多小时。
此刻，酒店大概正在研究如何发声明。
我猜会有这么几个关键词："深表遗憾"，"积极配合调查"，"将加强员工培训"。
培训什么呢？培训下次遇到有人送心脏病药，要在内部群里上报？培训遇到住客失联，要等满二十四小时再开门？培训得更细致，流程得更规范，表格得更标准？
别培训了。
培训一千遍"服务意识"，不如回答一个问题：楼上躺着一个心脏病发作的人，楼下搁着一盒救命的美托洛尔，你到底送还是不送？
这道题不需要SOP，不需要请示领导，不需要查规章制度。
这道题，三岁小孩都会做。
六
我想起那个著名的电车难题：拉不拉那个拉杆？
可这件事里，根本没有电车难题。没有五个人和一个人的抉择，没有任何伦理上的两难。
只有一个人，需要一盒药。
不是电车难题。是懒得抬腿。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敢抬腿。
万一送错了呢？万一那人是骗子呢？万一出了事要我负责呢？万一领导怪罪下来呢？万一……
我们已经习惯了用"万一"来否决所有的善意。我们把每一次伸出手的冲动都摁下去，告诉自己：别惹事。
结果就是：没惹事的人好好活着，需要帮忙的人安静地死去。
我知道会有人说："这是个案。"
是个案。上海那个需要出小区做透析的老人是个案，西安那个流产的孕妇是个案，贵州那辆翻下山崖的大巴也是个案。
所有的死亡都是个案，因为死的人都不一样。所有的死亡又都是通案，因为杀死他们的都是同一堵墙。
那堵墙叫："这不归我管。"
也叫："我没有义务。"
也叫："请出示您的证明。"
七
2025年快结束了。
我们告别了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好像永远告别不了。
老胡的那盒美托洛尔还在吗？家属取走了吗？还是被酒店当垃圾扔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此刻你住酒店，突然心脏不舒服，你最好记得带齐所有的药。最好记得把身份证放在显眼的位置。最好记得给家人朋友报备全名、房号、酒店地址、紧急联系人。
最好记得，别指望任何人。
因为在这个时代，送一盒药上楼，是需要证明你有资格被救的。
写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写了一篇没有任何用处的文章。酒店还会营业，前台还会上班，下一个老胡可能正在办理入住。
而我能做的，只是记住这个名字：老胡。五十一岁。武汉人。外号瓜老板。需要那盒美托洛尔。
死于二十多米。
Tips当心脏出现以下情况时，需立即拨打120：持续15分钟以上的胸痛或压迫感、伴随冷汗/呼吸困难/恶心/晕厥的胸痛、突发心跳过快或过慢且伴随头晕或昏厥、已知心脏病患者症状突然加重，以及不明原因的严重气短或意识模糊。
心脑血管病发作需要医护人员尽早介入，提供专业的诊疗。中年男人习惯了“自己扛”，可总有一个人扛不过去的，比如自己的身体。好好爱自己，没了健康一切归零。
来源/深圳新闻网《救命药滞留前台5小时致男子身亡，酒店回应：送药者未告知病情，隐私考虑未查看药品》